2018年8月27日。
“云溪高中到了。”
随着公交车上播报声响起，车子越来越缓，然后慢慢静止不动。
林歆朝窗外望了望，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也快，开学了。
走进云溪高中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沉重地膨胀了几次，曾经发生的故事似乎还残留在每一缕空气之中。
新旧交替的建筑楼，数不到底的树木沿着湖边一路轻声细语，偶尔垂下几缕细长的纸条拂过了水面。
走上三楼，最西边的那间教室，门上仍然挂着高三一班的牌子。
门是开着的，好像已经有人来过了。
她朝里面望去，桌椅都整齐地摆放着，就像每次放假之前班主任都会让同学打扫好教室再离去。桌面上的痕迹变得更多了，甚至有些都已经被刻得面目全非。
林歆推开后门，走了进去，将手轻轻拂过课桌，那些还能依稀可见的字迹都提醒着她过去的岁月。
“林盛是帅哥”
“我要考清华”
“我的男神是杰伦”
“......”
当她看到一个熟悉的笔迹时，突然愣住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回忆是最痛的纪念品，既不讨人喜欢又偏偏不嫌忘记。
“叮—叮—”冗长的铃声突然响起，这是曾经呐喊着一天课程结束的欢乐福音。
林歆走上讲台，看着黑板，顺手拿起一只粉笔在上面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着：林歆。
然后她转过头，抿着嘴看向下面空荡荡的位置，微微一笑，说道：“大家好，我叫林歆。”
说完之后她把头低垂了下去，闭上眼，像是回忆起那时台下的鼓掌声。
突然，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你好，我叫满天。”
林歆猛地抬头，看到一个身影慵懒地靠在墙上，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朝自己在笑。
是个男生，大概一米八的身高，板寸头，右断眉，三角眼，校服胸口处画了一只老虎。
她没有理会，转身朝着前门走了出去。
男生看到林歆这反应，先是尴尬地一愣，随即紧跟了上去，喊道：“喂！喂！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说你叫林歆，于是我就想到了满天零星，嘿嘿。其实我叫......”
“在我的眼里，你的代号就是这位同学。”林歆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这样对你多不公平啊，你看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却不知道我叫什么。”
她轻哦了一声，说道：“你叫，这位同学。”
“你这个人......”男生大概是第一次遇到对自己这么冷淡的人，“好歹我也是云溪高中一霸，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摊开双手做了很夸张的吃惊状。
“我在云溪的时候，你还在赶小学作业，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是你的前辈。”
“有个性，考虑入我的帮派吗？我让你当长老！”他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什么帮派，我可以入吗？”
男生的身子不由得一僵，悻悻转过身，看到一个瘦高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长裙，扎着丸子头。
他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口大白牙，说道：“亲爱的冯姨，替我向表弟问好~”
说完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她们的视线。
林歆淡笑着也转过身，朝冯雪走去，说：“冯校长好。”
“你个小丫头片子，以前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每天‘老冯你，老冯你’地乱喊，现在倒开始学会用尊称了啊？”冯雪假装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以前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
“不怕我这母老虎是吧？”
话一说话，两人看向对方，噗嗤地笑了。
“好了好了，这么多年没见，陪我去操场走走吧。”
“嗯。”
空气仍旧带着炎热的味道。
林歆很喜欢这种有些燥热却很静谧的感觉，记起那段与跑步为伴的时光，她有些觉得好笑，笑那时的自己坚持跑步的理由。
因为听说，长跑能让人产生恋爱的感觉。
“一晃这么多年，以前你是我的学生，以后你就是我的同事咯。”
说着，冯雪若有所思地在脑海里想了想，那个每天甩着那条马尾辫，戴着黑框大眼镜，卷着裤腿和袖子到处奔跑，能跟男生打起来的林歆。
“我当时也没想到，视频面谈的时候，那张脸居然这么熟悉。一晃这么多年，您都成为校长了。”
“其实一开始你们院长推荐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你在北方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又想着回来了？”
犹豫了一会儿，林歆淡淡地说道：“可能是觉得累了吧。”
“回来就好啊，在外面漂泊总归是累的。”冯雪自言自语地说着，“唉，要是当年没有......”
戛然而止。
林歆装作也没听到，继续安静地向前走着。
“对了，你既然回来了，去见云卿那丫头了吗？”冯雪换了个话题。
听到云卿这两个字，她垂着的手忽地就缩起来了。
“现在不适合见面。”
冯雪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丫头也是苦命，当初高考结束本来都已经满心欢喜地准备填南浙的志愿，万万没想到她爸的公司破产，房子变卖，欠上巨债。她居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提出资助她上大学的，但她太倔了，跟你一样......”
林歆苦涩一笑。
“你真的想象不到曾经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一天要做很多份工，什么发传单，做家教，服务员，摆地摊，甚至都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去酒吧驻唱到深夜，唉。”
“......”
“可惜啊她爸还染上了酒瘾，不给喝酒就发狂，偷家里的钱去买酒喝，医院进了三四次，每次都是在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后来听说她结婚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希望有个好归宿吧。”
“会的。”
这时冯雪的手机传来一阵响动，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叹道：“又要去开会了，你自己再逛逛？”
“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林歆想起外婆家封在广口瓶里的酒酿和开始有些生锈的旧式饼干箱，她有些意识到所有正在发生的或是即将发生的事源自哪里、会往哪儿去。
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何余令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约好的在云溪高中大门口集合。
突然她的肩膀上出现一只手，伴随着一声“林歆？”。
回头一看，林歆也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林歆？！卧槽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还是没有回应。
面前的男人开始笑了，脸颊两旁的酒窝和记忆里一样又一次深陷了下去。
但林歆知道，他和曾经的那个少年已经不一样了。
胡渣参差不齐地紧贴着下巴，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激情，好像一个不经意间，眼角就被风吹起了一条淡淡的皱纹。
“怎么？这么多年没见，连你自己堂哥都不认识了？！”
“林盛，好久不见。”
“我就说最近怎么一直跳眼皮，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林歆微微侧头瞥了一眼，看见他把手伸进口袋捣鼓着，平淡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烟瘾倒还没改掉。”
“还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戒掉啊。”林盛不停地按着打火机，终于趁火被风再次吹灭前点着了烟。
他深吸了一口，朝着空中吐出了一层烟圈。
两个人并肩朝着大门口走去。
“林歆。”
“嗯？”
“你真的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双马尾眼镜妹。”
林歆盯着地面，缓缓地说道：“人怎么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状态？”
“是吧。”林盛耸了耸肩。
“......”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没有回应，空气里又只剩下涌动着的沉默。
“如果不是今天刚好来一趟这里撞见你，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回来后找任何人？”
“......”
“不打算去看一眼......云卿吗？她现在很痛苦，她好不容易结束了那摊烂泥一样的婚姻，那个柴宇娘希匹的（他妈的）亲手杀死了他送她的猫......”
她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慢，慢得林盛都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停止。
“她不会想见我的。”
“你们可是最要好的......”
“她现在越是糟糕，我就越不能见她，那只会加速她的人生爆炸。”
“但只有你知道怎么把她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不。”林歆很认真地看着林盛的眼睛，“每一个人的救世主，都只有自己。”
走出大门，林盛抽完最后一口烟，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然后就把烟头丢进了路旁的一个垃圾桶里。
“走，送你回家。”林盛挥了挥手里的车钥匙。
“不了，我等下还有事情。”
“行吧。”
“林盛，我只有一个请求。”
“不要告诉其他人你回来了是吗？”
“嗯。”
“连你大伯大妈都不肯见一面吗？你知道的，他们真的很想你......”
“也许有一天我会登门拜访，但在那之前，我不希望他们知道，不然我只能搬出去，甚至可能再次离开溪城......”
“行吧，那我答应你的要求，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
林盛拿着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加个微信吧，既然我已经知道你回来了，那么以后有事情联系也好找得到你人。”
林歆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掏出自己的手机扫了他的码。
“对了，你知道吗？其实胡......”
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话，只见她对着他身后挥了挥手，说道：“这里。”
林盛下意识地回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从自己的身边擦肩而过。
比自己185的高挑个子矮一点，比自己充满力量的身材瘦弱一点，比自己健康的小麦肤色白一点。
她身边居然会有男人？
“你回来了。”
“嗯，比预期的快吧？”
“晚上吃什么？”
“你点什么，就吃什么呗。”
林盛假意咳嗽了两声，试图引起两人的注意。
“林歆，这位是？”何余令看着林盛，感觉有点似曾相识。
林歆抬起左手将脸颊上的发丝撩到耳朵后面，抿了抿嘴角，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一脸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何余令。”然后她又抬起手对着林盛示意了一下，“这是我的堂哥，林盛。”
“哈？？？？？？？？？”
两个男人同时瞪大了眼珠子，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看下林歆。
最后一缕金色的光辉被打碎在她平静如水的脸庞上。
黄昏啊，终于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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