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不了声,更不能反唇相讥,在忍受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讥嘲之后,最终选择闭上了眼睛。
识迷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偏头道:“别闭眼啊,眼睛要多转动,才能尽快适应。你也别觉得我趁人之危,其实我是在帮你。六感要觉醒,用激将法最是简单有效,你是不是感觉胸口窝着一团火?这就对了,心得活动起来,血流才能充盈四肢。”说着把两条腿从窗台上挪下来,两手撑在膝头,前倾身子继续聒噪,“偃师说了,要想事半功倍,心跳得越快越好。我思量了半天,用什么办法能奏效呢……陆悯,你被女郎亲过吗?我亲你一口吧,你一紧张,心就蹦起来,说不定明日便能下地了。”
床上的人原本闭上了眼,听她这么一说无法镇定了,满脸写着抗拒。
识迷全然忽略,好心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要成亲,就当我帮你个忙吧。这么说来,我对你实在恩重如山,等你将来好了,千万记得报答我。”
话说完,就要付诸行动。她高高撅起嘴,仿佛印章落款般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居然颤动了下。嘴跑到半路上的识迷笑了,“你看,我就说管用吧!”
确实管用,愤懑充斥胸膛时,神识忽然冲破了身体的阻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能感觉后背实实在在重压铺板,甚至运起全身的力气,还能对她浅浅表示退避三舍。
而识迷呢,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虚张声势急得他心跳大作。猛药起效后计划有变,亲也不亲了,中途改换路径,又欣赏窗外的风景去了。
“明日惊蛰,惊蛰该打雷了……”她托腮问,“等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要去郊外踏青吗?还是去阴山上放风筝?”
当然她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闲坐了一会儿,懒洋洋拖着步子往外去了。
过了总有两个时辰,她才端着一只杯盏进来,讪笑道:“我想给你倒杯热水,可厨房没有。想生火烧水,又发现没柴禾,只好捡柴现劈,因此耽误了点时间,太师不会怪罪吧?”
她的不靠谱,陆悯通过短短的几次相处,大致已经了解了。既疏且远,就谈不上失望,甚至她给他喂水,因温度合适、没有洒在他脸上,还换得了他一声多谢。
识迷乍听他说话,十分意外,“居然能开嗓了?太师果然异于常人!偃人转化成生人,恢复身识意识不算难,最难的是发声。我本以为你得练上几日,没想到你无师自通,果然这燕朝的太师不是人人能当,号令得了千军万马,也支使得了小小的皮囊。”
可惜他说完这句多谢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也不知是时机确实未到,还是他不屑于再理会她。
识迷并不在意,在他面前晃悠,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看守。
他能弯曲手指了,她抽空夸赞一番,他能尝试挪动腿了,她提了双鞋过来,诚挚地邀请他下地走上一圈。
太师这一生,鲜少有如此不被重视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九章府里所有人都得察言观色,唯恐惹得他不悦。可现如今落进了这不着调的女郎手里,她只管动口,从不动手。好几次他腿颤身摇站立不稳,她都在边上看着,想不起上前搀扶一把。
“抓这横杆,结实得很。”她掖着两手鼓励,“步子迈小一些,筋骨还没舒展开,迈大了扯腿根。”
不知她的引导,他听进去没有,反正她觉得他对自己挺狠。
偃人么,毕竟不是用真皮肉做成的,要灵活驱动起来,每争取一点进步,都得用无尽的痛苦去交换。但他有恒心,即便冷汗淋漓也不退缩。识迷便充当起了监工,指挥他来一圈,再来一圈。就算他累极了,至多给他一杯水喝。
“今晚还是没月亮,我让阿利刀把灯笼点起来吧,可以彻夜练习。”她好心地安慰,“万一脚肿了也没关系,血液流通起来,明早就会消退的。”
陆悯自律,并不需要别人催促。起先还可以无视她,但当她太过不拿他当人看时,他终于决定反了,寒声打断她:“女郎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原定的十日,现在刚满五日。”
识迷才发现好像是有些不近人情,尴尬地交扣起十指狡辩:“这是偃师的意思。偃师说太师身负重任,重安城不可一日无主,尽早恢复,也好尽早主持大局。”
他冷漠地别开了脸,“如何安排时间,陆某心里有数。”
识迷只得说了声好,转而通知他:“你这两日心血耗费得过多,偃师说了,须得提前加持。”
换上全新的身体,四肢也逐渐变得有力,一切在向好发展,唯一令他感到掣肘的,就是每隔十日便要求得偃师续命。
作为交换条件,这是拿捏在偃师手上的把柄,让他忌惮,不能肆意妄为。他虽然不满于这样的牵制,但比起之前的病痛,可说是微不足道。暂且按捺,等日后再寻机会,谋一个一劳永逸吧。
他没有应,只是望向她,“我在朝中任职,有时受召面见君王,奔波于白玉京和重安城之间是常事。偃师足不出户,总不能跟随我往返两地,若是时间上出了差池,该当如何调剂?”
识迷神情庄重又深沉,“所以偃师让你娶我,并不是为了撮合姻缘,是为了帮你。我在偃师身边侍奉好几年,偃师信不过旁人,但信得过我。倘或太师果真因公赶不回离人坊,只要事先准备好,我可以代偃师为阁下加持。毕竟偃师行走不便,我却来去自由,太师带上我,诚如带上了续命的神药,你看偃师为了顾全太师,真是煞费苦心!”
陆悯听罢,缓缓浮起了一丝笑,“那就劳烦女郎护我周全了。”
识迷摆手,“好说。只是我要常伴太师左右,碍事得很,太师日后恐要有所不便了。”
他很实际,答得也不加掩饰,“生死都要仰赖女郎,何谈便与不便。”
识迷抚掌说就是,“毕竟你我是同一类人,携手进退,也好就个伴么。”
他并未表示反对,仿佛已经接受了这种安排,但识迷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弃,即便他自己也已是半个偃人,不妨碍他看不上其他受人操控的傀儡。
人啊,自命不凡真是个坏毛病。
她唇角噙着笑,负手慢悠悠踱开了。
不过陆悯的决心令人叹服,他以极快的速度驾驭起这具身体,以前那个有些木讷,教一步走一步的小五,彻底被他吞噬了。
阿利刀他们还不死心,上回说送扫帚试探,没想到染典真敢实行。她把半人高的竹柄送到他面前,虽然紧张得语调打颤,但行动上没有丝毫退缩,支支吾吾说:“小五,今日轮到你打扫庭院。”
结果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甚至连视线都不屑从她脸上划过。
染典不服,又叫了声小五,这才见他缓缓转过头来。
可是那张脸,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晚小五去九章府办事前,他们曾见过他的新脸,华贵优雅,眉目如画,唯一美中不足是眉眼间带着刻意的浮夸,想必是阿迷言传身教的。而今这张脸天衣无缝,眼角眉梢俱是内敛沉稳,你不再怀疑它来自另一个人,分明就是与生俱来,是切切实实的本主。
“我认错人了。”染典一向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在他开口让她滚之前灵光乍现,紧紧把扫帚搂回怀里,边退边嗫嚅,“我记性不好,原来今日轮到我洒扫……”
那两个远远观望的,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了。
事后染典告诉艳典和阿利刀:“别试了,那个人不是小五,小五已经不存在了。”
阿利刀抱胸摇头,“我就说,何必自讨没趣。那是个狠人,三日醒转五日下地,你们去问问阿迷,以前可有人能做到。”
感慨归感慨,他们很快接受了小五变成太师的事实。艳典可以做些简单的饭食,鸡汤接连炖了两天,太师的身体恢复得愈发好了。除了不能跑跳,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寻常走路说话,都是不成问题的。
他换回了那晚来时穿的罩衣,剖心之前虽然脱了下来,但仍有两滴血迹溅在胸口,此时已变成了深褐色。
大功告成,他说想去面见偃师,被识迷回绝了,“偃师元气大伤,正在静养,叨扰不得。还是去看看你的尸首吧,放在后院快臭了。”
陆悯嗒然,不得不接受她这种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提起以前的身体,确实要做个了断,便转回身,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本以为他们会像扔一块破布一样,随意扔在角落里,但到了那里,才发现那具身体被一个木箱装着,架在了两张条凳上。
阿利刀说:“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箱子。没地方存放,顺手放进了箱子里,我觉得挺合适。”
艳典解释了两句,“偃人不会腐烂,装在里头十年都不要紧,人可不一样。我见过死人停尸,就是用凳子架着……”
说的都是实话,但大可不必。识迷朝他们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吧。
众人纷纷望向陆悯,看他一步步上前,垂手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人蜷缩着,已经冷硬苍白像块木头一样了,他看得专注,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悲伤失落,还是如释重负。
识迷说:“怎么办,你给句准话。”
他沉吟片刻,淡声道:“烧了吧,眼不见为净。”
在场的四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他用了二十七年的身体,哪怕残破不堪,总是爹娘给的血肉之躯。没想到他半点也不留恋,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可见此人狠绝,非寻常人能比。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价值的东西不该留,存在即是污点。历来枭雄都是如此,没有破釜沉舟的心,使不出屠戮三军的手段。
识迷蹙起的眉随即舒展开了,扭头吩咐阿利刀:“焚烧残件的炉灶不是现成的吗,多预备些木材,好不容易有个真人,看看猛火要烧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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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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