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掏心,世上恐怕还没人能做到。
识迷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刁难,吓唬吓唬这位太师罢了。她虽然欣赏他的傲骨,但又很看不惯他的傲慢,满以为这招能克敌制胜,至少让他知道厉害,结果对方全不按章法办事。
他谢绝了她的好意,“不敢劳烦女郎。”
识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劳烦?是不用我搭手的意思吗?”
他调开视线,未作回答。
这下不得不叹服了,她啧啧道:“挖心很疼的,尤其是生挖。你以前挖过吗?知道刀尖刺破身体,剧痛与失血会接踵而来,你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吗?还有,你得锯开胸骨,划开心包,还得完好无损把心捧出来……哎呀,实在难得很,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
描述得那么恐怖,至少让他服个软吧,谁知他执拗如故,轻描淡写地说:“我每日都在忍受剧痛,甚至觉得割肉挖心,不能与我这些年承受的痛苦相提并论。人的韧性之大,大得超乎想象,我也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够清醒地做到哪一步。”
识迷发现和他较劲,简直是在自讨苦吃,不满地乜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在说大话。”
他却微扬下颌,挺了挺脊梁,“是不是大话,很快就可见分晓。我的胸肋腐蚀得差不多了,用不着锯,一掰就断。但血确实控制不住,届时请女郎拿盆接了,送去浇花吧。”
识迷终于没忍住,咬牙骂了声“疯子”,转身走开了。
圈椅里的人无声发笑,临死前和女子打了场嘴仗,且没有打输,真是没想到。
来了好一会儿,偃师一直没露面,想必筹备得差不多了。果然不时见那女郎又出现,拉着脸传话:“偃师请太师入内。”
陆悯撑着扶手站起身,随她走进厅堂的最深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燃着十几支蜡烛,每盏蜡烛背后都有一面铜镜,光线往来折射,通屋明亮如昼。
偃师还如第一次会见一样,偏身站在一架屏风后,吩咐女郎:“时候差不多了。”
识迷道是,揭开盖布,了无生气的偃人袒露着胸口,仰天躺在那里。一旁的案几上放着托盘,盘里有一柄刀,还有一碗药,她端起药碗递过去,“喏,喝了。”
陆悯没有接,“麻沸散,还是蒙汗药?”
识迷拧眉不已,“你不会当真打算活剖吧?不疼死,吓也得吓死。”
他却不改心意,“机会难得,不妨让我试试。”
这就是一人之下的风骨,连这种事都打算亲力亲为。
边上侍立的染典和艳典噤若寒蝉,呆呆望了望识迷。识迷只得回身请示偃师,得到首肯后向染典使了个眼色,“把刀给他。”
一柄胡刀,没有精美的装饰纹样,只有薄如蝉翼的刀身,刀刃处磨得雪亮。陆悯接过来,寒光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苍白瘦削,好像有些陌生了。
识迷还在观望,不相信真有眷恋红尘的人,敢把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又让她强烈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揭开衣襟,优雅地用刀划开胸膛。血珠顺着刀锋经过的路径渗出,滴答坠落,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也许是过于自负,也许是信不过任何人,他居然真能忍住剧痛,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放进偃人空虚的胸腔。识迷看得咧嘴又皱眉,在他倒地之前,让阿利刀接住了他。
艳典吓得结巴:“天哪,我们和他相比,他、他、他……才是怪物吧。”
时间不等人,识迷此刻也顾不上震惊了,示意他们把尸首搬出去,好腾出地方办事。
染典临走前迅速擦去桌沿的血渍,一面问:“这副躯壳怎么办,埋了吗?”
识迷垂手取来准备好的胸骨,罩住了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先留着,说不定偃师还有用。”
大家点点头,搬起太师蜕下的空壳出去了。
一切收拾好,三人并排坐在黑洞洞的台阶上,阿利刀问:“新人是小五,还是太师陆悯?”
染典说:“看情况,老实听话的是小五,凶巴巴的就是太师。”
艳典撑着脸道:“还看什么情况,太师都住进去了!要不然等他醒了,送把扫帚让他扫地,一试就知道了。”
然后染典和艳典齐齐看向阿利刀,偃人的眼睛是水磨镜做成的,黑暗里幽幽发着蓝光。
阿利刀心惊肉跳,悚然问:“你们看我干什么?要送你们送,我可不管。”
染典说:“你不是立志要做真人吗,去探探虚实,对你将来的前途有好处。”
阿利刀思想转变得很快,“我忽然不想要前途了。”
染典和艳典顿时对他鄙夷不已,染典说:“算了,到时候我来送。我们的资历可比他老,小小晚辈,有什么可怕!”
豪言壮语发表了一番,剩下只有惆怅。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谁还不希望有心呢,有了心可以变得很聪明,不像寻常偃人两三日就要续命。半偃周身有血气运转,起码能坚持十日以上,等时候一长逐渐契合,没准可以维持个把月。像阿迷,就很少听说她断片,每次他们还阳,她都活着。她是偃师的传话人,现在还当上了副手,可见先天根基好,果然受尽偏爱啊。
三人一坐就是半夜,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慢慢亮起来,可暗房里的人却一直没出来。
染典和艳典依照识迷的嘱托,准备起了陆悯静养的卧房,屋里不需要什么陈设,到处都是借力的扶杆。等他恢复了神志和力气,就得学会使用新的身体,学会支配头脑和四肢了。
总不会失败的,大家都很有信心,一直等到辰时过后,阿迷终于迈出了厅房。
阿利刀上前打听,“心还跳着吗?”
识迷说当然,“小五的脸上有了血色……不过以后不能管他叫小五,人家有新名字,是生人了。”
又一个生人啊,还是崭新的。大家急于探望,但怕人多闹腾,于是便列着队,一个个轮流进入。
陆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阿利刀摸摸他的手,“暖和起来了。”
偃师还没正式给他加持,他就可以自体升温,说明前途不可限量啊。
艳典进来后跃跃欲试,“我要看看他的胯~下,是照着小五的样子长,还是改成了太师的模样。”
识迷无奈抓住了她不安分的爪子,“他现在是生人了,你不能瞎看。”
艳典不解:“为什么?你不是说过,藏在衣裳底下的东西偃师无法看穿吗。等他醒来,要是发现长得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识迷不由惊讶于她的深邃,“艳典,你怕不是要长脑子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偃师,偃师说心主血气,血气主毛发肌理,只要能身心合一,很快就会长成太师的样子。”
艳典听完不由神伤,“小五就这么被取而代之,再也不存在了。”
识迷说:“倒也不是。毕竟是从偃人转化而来的,总会保有些偃人的习性,要完全脱胎换骨,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艳典走后,染典进来了,她挨在一旁打量,咂嘴道:“我怎么觉得他起了些变化……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不一样了。”顿了顿又问识迷,“十日后他回家,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识迷说是啊,“忙活一整夜,就是为了嫁给他。我不嫌弃他是半偃,希望他也不要不识抬举,对我挑三拣四。”
余下的,就是等他苏醒了。不用费太多心思照顾,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也不如厕,就是僵卧在床上,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识迷明白这种感受,躯壳像口巨大的黑箱子,严实地把他关了起来。他的神魂想突围,摸着四壁想找到出口,然而哪有出口,时间还没到,他只能困兽般一圈又一圈地游走。
等待总是百无聊赖,好在这屋子有个低矮的大窗,窗框做得又厚又宽。坐在窗口远眺,能看见山峦和夕阳,还有那个取名叫“扶摇东方”的神道场。
环形的神道场,在空中兜了大半个圈,两侧以巨型的雕像作支撑,上面不时有人影走过。她回到重安城两年了,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可惜总没有机会。现在第一个目标已经达成,可以稍作休息,得空了一定要爬上上层的复道,站得高一些,不知能不能看见百里之外的不夜天。
忽然闷闷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畅想。她扭头回望,原来是床上的人有了苏醒的迹象,正艰难地尝试掀起眼皮。
她没有挪动,不想惊扰他。等了有半炷香,他终于睁开眼,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身,“能看清我的脸吗?”
陆悯只觉身体压着巨石,手脚有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好在眼睛活过来,他可以正常注视,也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只是发不出声,便沉重地眨了下眼,简单作为回应。
识迷说很好,“人从混沌中醒来,要经历六识。你的眼识和耳识已经打通了,接下来是鼻识、舌识、身识及意识。等到一切全部恢复,你就是新的你,能跑能跳,能侧身睡觉。”
这些话源源流淌进陆悯的耳中,即便只是例行的告知,也让他喉头微哽,五味杂陈。
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他也曾做好准备,也许这辈子走到尽头,再也醒不过来了。但当他忽然感受到光,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收拢得了涣散的思维时,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床前的人观察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开,坐回了窗台上,嘟嘟囔囔说:“本以为至少得耗上五六天,没想到三天就醒了,真是个奇人。你很着急吗?为什么不多睡两日?醒得这么早,我得照顾你吃喝,虽说我早晚要嫁给你,但这么快就让我共患难,总觉得亏得慌啊。”
床上躺着的人不能行动,也不能说话,也许有种虎落平阳的愤懑吧,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识迷龇牙笑,“怎么,很生气?占了大便宜,有什么好生气。不过我很佩服你,能忍到最后一刻,不像我,一碗药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顿了顿又火上浇油,“对了,你之前的皮囊还在后院放着,骨头真脆,阿利刀他们搬动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脚都弄断了。好在是无用之物,不必介怀,你打算怎么处置?是装棺立个墓碑,还是埋在花园里做花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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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的数据,让我有点犯嘀咕,是我休息太久的缘故呢,还是大家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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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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