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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九月,宿鸿祯都会独身一人前往不觉山的云浮寺祈福。今年因为宿荀被立为继承人,顺带也捎上了他。
当然不只要他礼佛那样简单。
庙宇后方的深山疗养院里,住着一个人。宿鸿祯此次带他前来,是为修补他们的关系。
院中的香炉里落满了积灰。风一吹,没有燃烧尽的纸屑向上漂浮,无所依靠地被风卷走撕裂,扬向更远处的檐角。宿鸿祯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浑厚的钟鸣声响起,天然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景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去看看吧。”
宿景年是宿鸿祯最小的儿子,也是他生物学上的父亲。
当年的事情闹得很难看。
大伯的儿子出生,血型却与夫妻两个的都不一致。大家族最忌讳这种事情。各自查了DNA,发现孩子与母亲的基因相似点高达99.99%,与父亲的却只有98%。换言之,大伯的妻子出轨了他的兄弟,孩子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
燕城的豪门圈子里,但凡背景深厚的家族,常有这种龌龊事情发生。当下最紧要的是查清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其余两个叔伯都说跟自己无关,大伯母不肯表明。无奈之下,宿鸿祯便逼着两个儿子去做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确定都与这个孩子无关,那就只剩下一个宿景年——
他因为父母血缘关系较近,自幼精神失常。
一个精神病患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众人都不大相信,但宿鸿祯最后还是哄着小儿子去了医院。
事实断定,宿景年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鉴定结果一出来,宿家上下整体哗然。
从一个精神失常、心理年龄尚且只有六岁的人口中是逼问不出什么的,他或许都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于是众人矛头调转,指向了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
后来据大伯母交代,与宿景年一事,是她刻意为之。大伯当年借着显赫身份,强拆她与当时对象的姻缘,合该遭到报应。引诱宿景年,是她奉还给大伯,以及送给宿家的一份大礼。
大伯母当时的家境低微,处理起来并不困难,只消签字离婚,给予一笔封口费,这桩丑闻便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只那个孩子和宿景年比较难办——孩子已经出生,算起来也是宿家的子孙,不能送给外人抚养,最后只能记在大伯名下。宿景年彼时还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常年在家里各处由保姆陪伴着玩耍,不知不觉间与大伯母混熟。不知道大伯母与他说了什么,后来大伯母离开,他哭着闹着要见常来陪他玩耍的姐姐,甚至要见自己的儿子。为了掩盖这件事,逼不得已,宿鸿祯只好将小儿子关起来,不许任何人探望。
宿荀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宿景年一面。
那时宿景年已经被关了三年,身边二十四小时有人看顾,坐在欧式装潢的露天阳台,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削一截木头。
他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衣,面目被光线照得模糊,虚虚笼着一层光,气质干净的像高天坠落凡尘的天使。
宿荀被人牵着朝对方走近,听见他不断地低声喃喃:
“......削一把木剑给儿子,姐姐说了,这样他就可以陪我一起玩了。”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刻,宿荀总能回想起这句话。
当下也是一样。
宿鸿祯要他去看望宿景年,他就只能点头,并且要心甘情愿地去。
宿鸿祯为何立自己当继承人,了解完他年轻时的事迹后,宿荀大概明白了些许——因为一时忘情,与尚在五服里的表妹发生关系,生下一个智力残缺的孩子。虽是私生,却对这个孩子疼爱有加。没能给予对方正常人的一生,心怀愧疚,便想着补给他的孩子。
自从遗嘱公布的那一刻起,宿荀就预感到了不好。
整个宿家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兄弟有恭,实际上因为各自的生母不是同一个人,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权利争斗如暗场剿杀,各方势力登场,背后牵扯的利益关系如同因子图表,错综复杂。
让一个身后空无一人,且刚成年不久的小辈坐上这个位置,到底是始于疼爱,还是另有其他打算,只有宿鸿祯自己心里清楚。
这次行程,宿鸿祯并未瞒着家里。此前宿荀虽说已经遭遇过两拨追杀,但跟在宿鸿祯身边,料想那些人应该不敢对他动手。
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那个雨夜他本来要去后山探望宿景年,谁知车子刚发动,后面便有几辆黑车追赶上来。
山间道路湿滑,司机不敢以命相拼,最后车子被截停在半山腰。趁着随行保镖缠住对方之时,他仓皇推开车门,蒙头扎进漆黑无影的树林,延着泥泞的山路向上攀延。
风夹着雨挤压着他的胸膛,肺腑里的空气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跳下来。
被那些人抓住,也是一死。为他们效力的都是专业人员。如果真心求死,他应该回头。冰凉的刀刃自颈间轻轻一抹,他便可以结束这狼狈不堪、不被期待的一生。
他是仇恨附带的产物,有这样的死法,不失为一种生命怪诞逝去的绚丽。
所以,他为什么要跳下来呢?
是因为死意萌发的瞬间,也有一刻微乎及微的求生意志,从一片荒芜中破土发芽吗?
宿荀的视线再一次落向雪白细腕间的手表。
她不知何时又将它戴了回去。
银链微微晃动,泛着肃穆冰冷的光。
如果拆开后面的表盘,里面会有一个微型的跟踪器。不仅仅是手表,被他遗失在别处的手机里也有。
他长大后,由家族无休止地追杀中,学到的第一件事,是往自己身上安装追踪器。
宿荀的想法很简单——
哪天要是命丧半途,即便尸骨无踪,追查他死亡真相的人,根据追踪器消失前的定位来看,也能知道他生前最后一眼余光,飘落在何处。
手机只会引来凶残暴虐的掠食者。
少女似乎一直在等他的答案。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里面的情绪单一,细究起来竟然只有好奇。
真是单纯的人。
即使知道对方只是精神有问题,宿荀还是轻声问道:
“你想在这个世界站住脚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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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这一阵沉默,持续得时间可够久的。江听澜见他半天没有回答,便没再多问。
有时知道太多秘密,反倒对自己不利。
他主动提出帮忙,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停顿片刻,语气平静地说:“等我下山看看。”
她还有话没有说完。但她觉得,男人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宿荀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下山看看,然后再回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之后再做决定。
只可惜她能等,他却等不了了。
他直接指出她不愿面对的事:“下山后无论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他语气笃定,江听澜听了莫名不爽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宿荀本想告诉她近日多雨,如果不及时从山腹沟离开,迟早会面临山体滑坡、泥石流等一些危险灾情。但他想了想,忽然觉得这个理由不是很好。保不齐对方又会追着问他‘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分别是什么。思及此,他思绪飞转,陡然开辟出一条新径:“你总不能靠吃野果和麻雀为生。”
江听澜:......
民以食为天。
还真被他说对了。
她的表情略有一丝滞顿。宿荀注意到了,继续循循善诱:“你总要在这个世界生存,我可以帮助你。至于你遇见的那些困惑,我也可以慢慢为你解答,前提是,你跟我走。”见人看过来,他言语有些急促地补充,“我们还是会下山,你照常可以看到山下的事物,然后依据那些去判断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只不过你得按照我指引的方向走。”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气氛立时沉寂下去。
风浪由树林深处蔓延开,绿叶一阵轻响,哗哗声不绝,像是秋雨落在耳畔。
鼻尖有微潮的草木气息涌入。直冲肺腑,沁人心脾。
心中的躁意被其寸寸抚平,江听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的看法。但仍有一个问题——他说得这么好听。她能按照他的想法来,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如此一想,便觉得男人刚才说的所有话等同于放屁。她正要询问清楚,话语出口的瞬间,脑海里骤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不对吧?”她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宿荀正要问她‘什么不对’,就听她说:“你之前不是还怪我救了你吗?怎么突然又想下山了。”
方才的急切不过是他刻意露出的一个破绽,没想到她这么警觉。
原来只是问这个。宿荀轻轻扯了一下唇角,牵引出的弧度苦涩:“想法随心境变化。我这条腿再不找医生治疗,后半辈子估计就成一个废人了。既然我被你救下来,现在也还没死,想争一口气往前活,难道不可以吗?”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很轻,情绪转眼更迭成低落的蓝色,真有忧郁掺杂在里头似的。
江听澜对他大多数时候说的话都保持高度警惕。但‘想争一口气往前活’这句话刚出口,便深深触动了她。
她以前不是没遇见过把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任性的放弃,秉持无所谓的态度,以为这样会显得自己特别大公无私。但当刀剑真架在他脖子上,膝盖却又比谁都软得快。跪下去的那一刻,仿若渺小的蜉蝣头生第一次见到广阔的天地,敬畏之心满满。
这个理由她接受。
宿荀久等不到她答话,心里渐渐浮起一个不好的念头。就要出声催促,忽听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时间愣住:“什么?”
“都要一起走了,总不好喊你‘喂’吧?听起来很没有修养诶。”江听澜嫌弃地撇了撇嘴,而后声音轻快地自我介绍:“我叫江听澜。‘大江东流’的江,‘观海听澜凭风起’的听澜,知道是哪几个字吗?”
宿荀:“嗯。”
“那你呢?”她紧接着问。
他犹豫两秒,叫她把手伸出来。
江听澜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少女掌心的纹路乱如红线,靠近指跟处横旦着一条狰狞疤痕。
宿荀不由多看了一眼,手指在她掌心写字,视线在她脸上梭巡,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带有薄茧的指头戳在掌心最嫩的软肉上。那处的新皮刚长出来不到半年,正值最敏感的时候。他这样勾勾画画,酥麻的痒意延着胳膊一路上窜至天灵盖——
心口像有羽毛在挠。
江听澜兀自忍耐着,等人终于把手指挪开,她抻开的手掌一下攥紧。
那一瞬,好像把他的名字攥在手中。
江听澜握成拳的右手收回去,嘀嘀咕咕说了两个字。
宿荀由那短暂的暧昧中回过神,听她字正腔圆地念自己的名字,心里的讶异悄然活泛开。
她竟然识字。
从下一章开始就要离开不觉山了,两位的感情线正式迈入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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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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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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