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的风,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粗粝与苍凉,卷起细碎的沙尘,抽打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顾禄时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嶙峋的山石间。每走一步,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的泥浆和暗褐色的血痂,像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破旗。
他的身后,林鹤沉默地跟着。步伐同样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昔日的冰封与疲惫似乎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燃尽后的灰烬。他换上了一身顾禄时从附近村落寻来的粗布衣裳,宽大的袖口下,曾经握着青铜刻刀、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再背负任何东西,那把曾震慑邪祟的刻刀,连同布囊,早已在墨墟核心那场焚尽契约的爆炸中化为乌有。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没有言语,只有山风呼啸,以及脚下碎石滚落的单调声响。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疏离感,如同无形的屏障,横亘其中。
顾禄时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手中紧握着那块在墨墟净化后、此刻温润如玉、散发着微弱暗金搏动的阵枢青铜板。板面冰凉,那核心阵眼的微光,如同心跳般稳定地闪烁着,与怀中贴身收藏的、父亲顾鸿渐失踪前留下的最后研究笔记拓文残片,产生着微弱的共鸣。这共鸣,如同黑暗中的罗盘,坚定地指向北邙山深处某个未知的坐标。
哑叔裴无声……那个沉默如山、最终化为尘埃守护他们的老人……他的牺牲,林鹤焚契的代价,墨墟核心那场惊心动魄的净化……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顾禄时的心头。支撑他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残躯继续前行的,只剩下一个执念——找到父亲!无论生死!
山路愈发崎岖险峻。植被稀疏,裸露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墓土的阴冷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硫磺味。越往深处走,顾禄时“明澈心瞳”残留的感知便越清晰——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血脉般脉动的阴寒能量,正从地底深处源源不断地渗透上来,与手中阵枢青铜板的搏动隐隐呼应。
“就在前面了。”林鹤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那份刺骨的冰冷,多了几分空洞的疲惫。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一处被巨大风化岩壁半掩的山坳入口。那里怪石嶙峋,藤蔓枯死,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墨纹残留气息,如同游丝般飘散在空气中,带着一种……衰败的死寂感。
顾禄时心中一紧,加快脚步。绕过嶙峋的巨石,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裂隙出现在眼前。裂隙内幽暗深邃,寒气逼人。
点燃随身携带的简易火把,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前路。裂隙内部并非天然形成,岩壁上残留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刻满了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符咒和警示图腾。空气异常干燥,带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陈旧墨锭气息?
深入数十丈,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开凿的洞窟出现在眼前。洞窟顶部极高,隐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地面相对平整,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尘埃。洞窟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形制极其古拙、由整块黑色玄武岩雕琢而成的——祭坛!
祭坛呈方形,高约丈许,四面刻满了早已风化剥蚀、难以辨认的浮雕,隐约可见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轮廓。祭坛顶端并非平台,而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圆形凹槽,凹槽边缘布满了复杂的榫卯结构,似乎原本镶嵌着什么东西。
顾禄时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快步上前,目光死死锁定祭坛凹槽!那大小、那形状……与他手中的阵枢青铜板——完美契合!
“是这里……就是这里!”顾禄时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颤抖着双手,将那块温润的青铜板高高举起,对准祭坛顶端的凹槽!
就在青铜板即将嵌入的刹那!
“等等。”林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顾禄时动作一顿。
林鹤缓步走到祭坛旁,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拂开凹槽边缘厚厚的积尘。他的指尖在某个特定的榫卯节点上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尘封了千年的机括被触动的脆响!
祭坛侧面,一块不起眼的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手臂探入的暗格!
暗格内,静静地躺着一卷用特殊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纸卷轴!以及一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没有任何纹路的——玄铁令牌!
顾禄时呼吸一窒!他认得那令牌的材质!与父亲顾鸿渐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身份铭牌一模一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出皮纸卷轴。解开油布,展开卷轴。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极其详尽、用特殊矿物颜料绘制的——山川地势图!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一条蜿蜒曲折、最终指向这北邙山深处的路径!路径的终点,正是这座祭坛!而在路径的某个关键节点旁,用细小的朱砂笔,勾勒着一个极其眼熟的、形似半颗残牙的标记——与顾府书房地下墨池入口处那方残碑的轮廓,惊人地相似!
地图下方,还有几行极其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鸿渐绝笔:”
“墨墟非墟,乃‘归墟’之眼,天地污秽沉降之所。息壤鼎非造物,实为镇物!上古大能,以身为祭,铸鼎封眼,阻绝归墟侵蚀。”
“然封非永固,鼎有瑕,隙生墨纹,祸延后世。吾穷尽半生,觅得阵枢残片,知唯有以净火焚旧契,重燃阵眼,或可续封千年。”
“然净火需引,以身化契者,终难脱鼎缚。吾寻得‘替’之法,欲以己身代‘契’,然……”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污迹覆盖!那污迹的形状……如同喷溅的……血迹?!
轰——!!!
顾禄时脑中如同惊雷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父亲!他早就知道墨墟(归墟)的真相!他知道息壤鼎是封印而非源头!他知道净化需要焚毁旧契(林鹤身上的束缚)!他甚至找到了可能替代守鼎人的方法!他想牺牲自己,代替林鹤成为新的“契”,以延续封印!但……他失败了!这祭坛暗格里的地图和令牌,是他留下的最后线索!那污迹……是……是他的血?!
“父……亲……”顾禄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尘埃中。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砸落在古老的地图上。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执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无尽的悲恸与茫然。父亲……终究是没能回来……
林鹤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跪地痛哭的顾禄时,看着那张染血的地图,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随即又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他缓缓伸出手,拿起那块玄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沉重。
“他……尽力了。”林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归墟之眼……非人力可永封。旧契焚,新枢燃,已是……最好的结果。”
顾禄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林鹤:“最好的结果?!哑叔死了!你……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父亲……他……”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林鹤沉默地看着手中冰冷的令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许久,他才抬起眼,目光穿过洞窟的黑暗,仿佛望向无尽的虚空。
“代价?”他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疲惫,“焚契……焚的是枷锁,也是……根基。”他缓缓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点苍生’……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废人。”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剜在顾禄时的心上。废人……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墨纹如无物的煞神道士……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如此艰难……
“至于裴无声……”林鹤的目光落在祭坛上,“他本就是守鼎人一脉最后的遗族。天音宗……以身镇魂,以命补天……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守护的……从来不是鼎……是希望。你……就是那个希望。”
顾禄时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林鹤。
林鹤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祭坛。他伸出那只颤抖的手,将玄铁令牌轻轻放在祭坛凹槽旁一个不起眼的卡槽内。令牌严丝合缝地嵌入。
“阵枢归位,此地……便是新的阵眼。”林鹤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归墟的侵蚀会被暂时压制。墨纹……短期内……不会再大规模爆发。”
他退后一步,看着跪在地上的顾禄时:“你父亲的遗志……完成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转身,拖着那身粗布衣裳,一步一步,朝着洞窟外走去。背影在昏黄的火光下拉得斜长,孤绝而萧索,仿佛要融入洞外那片苍茫的北邙山色之中。
“先生!”顾禄时猛地站起,踉跄着追出几步,“你去哪?!”
林鹤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只有那低哑空洞的声音,被洞窟的风送了过来,轻飘飘的,如同叹息: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声音消散在风中。那佝偻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洞窟入口的光影交界处。
走了……他就这样……走了……
顾禄时僵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心中一片冰凉。所有的喧嚣、挣扎、牺牲,最终都归于这片死寂。哑叔化尘,林鹤远遁,父亲埋骨……只剩下他,和这块冰冷的阵枢青铜板。
许久,许久。
顾禄时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座古老的祭坛。他擦干脸上的泪痕,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走到祭坛前,双手捧起那块温润的青铜板,如同捧着最后的希望与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阵枢青铜板——对准祭坛顶端的凹槽——稳稳地、郑重地——按了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清脆而古老的机括咬合声响起!青铜板与凹槽完美契合!核心阵眼那点暗金光芒瞬间大盛!柔和而浩瀚的金光如同水银泻地,瞬间流淌过祭坛表面那些早已模糊的浮雕纹路!整个祭坛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发出低沉而庄严的嗡鸣!
嗡——!!!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无比磅礴的净化之力,以祭坛为中心,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瞬间扫过整个洞窟!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衰败的墨纹气息,如同遇到烈阳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地面厚厚的尘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过,露出下面光滑的岩石表面!整个空间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而神圣的气息!
封印……重启了。
顾禄时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他望着那散发着煌煌金光的祭坛,望着手中父亲染血的绝笔地图,望着林鹤消失的洞口……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想就这样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
……
三个月后。苏州城。
初冬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顾府老宅的青瓦白墙。庭院里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
西跨院的书房,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旧书纸张的气息。顾禄时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书案后。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病容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书案上,摊开着那幅历经劫难的《山居幽寂图》。画上山岚依旧,茅舍安然。只是那几处深如血痂的焦墨点,颜色似乎淡去了许多,不再散发那股令人心悸的怨毒气息。旁边,放着那块温润的阵枢青铜板拓文,以及父亲染血的绝笔地图。
福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在案角。
“少爷,该用药了。”福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心疼。自从少爷从北邙山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终日埋首于这些古籍和拓文之中,身体也一直不见大好。
顾禄时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在那些古老的纹路上,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最后一丝秘密。许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少爷……”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外面……有传言……说在川西那边……有人见过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怪人……身形佝偻……脸色苍白得吓人……在一个小茶馆里……替人……驱过邪……”
顾禄时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细雨如丝,缠绵不绝。
他没有说话。
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他重新低下头,拿起笔,蘸了蘸墨,在那幅《山居幽寂图》的留白处,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写下了一行小楷:
“墨痕隐处,魂归寂寥。长路未尽,余烬独行。”
笔锋落下,墨迹未干。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永无止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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