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的若站在荒僻的郊野，四顾茫然，心下正惶急，目光忽地被不远处林木掩映间的一栋小木屋吸引了去。
那木屋瞧着有些年头，木料泛着深沉的色泽，但结构完好，窗明几净，不似荒废之所，倒像有人常住。
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想着或许可以上前敲门问个路。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离那木屋尚有七八步远时，还未等他抬手叩门，屋内竟先传出一道清越悦耳、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女子声音：
“门外何人？何事？”
那声音听起来颇为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的光景，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甄的若耳中，仿佛早已知晓他的到来。
甄的若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过望，连忙停下脚步，朝着屋门方向恭敬地拱了拱手，扬声道：
“冒昧打扰姑娘了！在下不慎迷路，误入此地，不知该如何返回天宝镇中心，还望姑娘能指点一二！”
屋内沉默了片刻，那妙龄女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迷路？倒是稀奇，寻常人可迷路不到我这清静地界来。”
甄的若闻言，脸上有些发烫，只好讪讪地如实相告：“不瞒姑娘……在下是被人追赶，慌不择路，才逃到此处的……”
“哦？”那女子似乎被勾起了些许兴趣，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风铃轻摇，“被人追打？瞧你这模样……是来参加天衍宗考核的弟子吧？”
虽然不知道那个姑娘是怎么看到甄的若的外貌的，但是甄的若还是忙道“姑娘明鉴，正是。”
“既是考核弟子，顺着你左手边那条林间小路，一直往前走，莫要回头，自然便能到你该去的地方了。”女子声音淡然，指点得却十分明确。
甄的若闻言，下意识地朝左手边望去，果然看见一条之前竟未曾留意到的、被杂草稍稍掩盖的羊肠小径。他心中虽有些奇怪。
自己来时慌不择路，似乎并未见过这条小路，而且听这姑娘的意思，这路似乎是通往……天衍宗方向？可他明明是想回天宝镇里的学馆啊。
但他转念一想，对方肯出言指点已属好意，自己再多问反倒显得纠缠，或许这条小路也能迂回通往镇上？
他便按下心中狐疑，再次拱手，诚挚谢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在下感激不尽！”
说罢，他依言踏上了那条林间小径，埋头向前走去。说来也怪，这小径看似狭窄荒僻，走起来却异常顺畅，周遭景物仿佛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化。
不过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嘈杂的人声和熟悉的街道景象骤然映入眼帘——他竟然真的回到了天宝镇最为繁华的街道口！
甄之若猛地停下脚步，愕然回头望去，身后哪里还有什么幽深林木和羊肠小径？分明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的镇中心大道。
那条小路，就如同它出现时那般诡异，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他揉了揉眼睛，心下骇然，方才那番遭遇，竟如同做梦一般。
那木屋，那女子，那条小路，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古怪。
但此刻他也顾不得细想，生怕那三个寻衅的家伙还在附近徘徊，连忙压下心头惊疑，辨明方向，急匆匆地朝着张方年家赶去。
甄的若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撞开张方年家那扇小木门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正在灯下看书的张方年闻声抬头，见他这般狼狈慌张的模样，不由得放下书卷，起身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他背上那沉甸甸的包袱和铁锅，温声道：
“怎的每次回来都这般急匆匆的？先坐下歇歇气。”
待甄的若卸下全身“装备”，如同散了架般瘫坐在椅子上，张方年已体贴地递过一杯温水。甄的若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大半杯，冰凉的茶水稍稍压下了他心中的惊悸和奔跑带来的燥热。
张方年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看着他，等他顺过这口气。
甄的若长长舒出一口气，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张方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方年哥！我过了！前面三轮考核，我都通过了！就只剩明天最后一关了！”
张方年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仿佛这本就是意料中事。
在他眼里，甄的若纯善坚韧，又有一股说不清的潜质，通过考核实属正常。
但他细看之下，却发现甄的若眉宇间并无全然喜悦，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和困惑。
张方年也不主动问，只重新给他斟满茶水，耐心等待着。
甄的若果然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直到张方年都快被他这唉声叹气弄得忍不住要开口时，他才慢吞吞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方年哥……你在这镇上教书，接触过……那些修仙的人吗？”
“自是见过的。”张方年点头，“镇上学馆里，也有几位仙师家的子弟在此启蒙。怎么了？”
甄的若像是找到了倾诉口，便将今日考核结束后，被人无端质疑、甚至隐隐针对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他省去了被堵巷子、险些挨打以及郊外奇遇那一段，只含糊地说有人因他通过而心生不满，出言刁难。
张方年听完，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竟有这等事……想来是有些人自视甚高，骤然受挫，心下不甘，便失了分寸，将怨气撒在了看似比自己‘弱’的人身上。”他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这等心性，大抵是平日骄纵惯了，见不得旁人好，更容不得自己失败。”
甄的若闷闷地点头，语气低落：“方年哥，我以前觉得修仙之人都是餐风饮露、心怀天下的好人……可现在……要是进了天衍宗，天天都要面对这些……我觉得修仙好像也没那么好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幻灭后的清醒，“我现在觉得，修士也就是比普通人厉害点的人而已，一样有好有坏，不能因为他们本事大，就觉得他们样样都好。”
张方年安静地听他说完，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理解。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甄的若的肩膀：“你能想到这一层，便是长大了。世间之事，本就如此，有光必有影，修仙界亦非净土。”
他语气加重，沉声重复了之前的承诺，语气却更为坚定，“若你觉得不开心，不愿去了，便留下。我方年虽不富裕，但多养你一个，供你读书明理，总还是办得到的。”
甄的若听到这熟悉的话语，心中那点郁结顿时散了大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忽然扭身，如之前在桃花源时那般，将脑袋靠向张方年的胳膊，带着点撒娇的鼻音蹭了蹭：“方年哥你对我真的是太好了！不过……我还是想去试试最后一关！毕竟来都来了……”
张方年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无奈地摇摇头，语气却满是纵容：“好，都依你。”
第二日清晨，甄的若再次站在那露天大殿之中时，心境竟与前几日截然不同，颇有些心如止水的意味。
经过昨日的纷扰与深思，他忽然觉得，无论能否进入天衍宗，似乎都并非全然的美事。
选上了，或许要面对无数质疑与明枪暗箭；选不上，也不过是回到原点，另谋生路，或许还能安心跟着方年哥读书。
这般想着，那巨大的压力反倒减轻了不少。
待到通过前三关的考生尽数到齐，左怀仁的身影准时出现。
他目光扫过台下这群历经筛选、神色各异的年轻人，朗声宣布：“最后一关，‘缘’。规则很简单——”
他抬手，指向大殿后方那云雾缭绕之处，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里仿佛立起了一道无形的、流转着淡淡水波纹光的巨大门扉虚影，其后隐约可见仙山楼阁的轮廓，那便是天衍宗的真正山门入口。
“此乃天衍宗护山界门，自有灵性。”左怀仁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非与宗门有缘者，不得其门而入。无需施展灵力，无需破解机关，上前，尝试穿过它即可。过者，便是我天衍宗弟子。”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这考核方式听起来未免太过儿戏，全凭那虚无缥缈的“缘分”？但能走到这一步的，谁又甘心就此放弃？纵有疑虑，也无一人退出。
很快，一名心急的少年越众而出。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向那流光溢彩的界门。
指尖触及之处，竟似按在了一层极富弹性的水膜之上，微微下陷，却被一股柔和却坚决的力量阻隔着，无法深入。少年皱了皱眉，显然不服气，他后退几步，猛地发力向前冲去，试图硬闯！
“砰！”
一声闷响，那界门光华微闪，少年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铜墙铁壁之上，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被猛地弹了回来，踉跄着摔倒在地，好不狼狈。
他不信邪，爬起身再次尝试，结果一次比一次摔得更重，那界门仿佛有着自己的脾气，抗拒得愈发明显。
而与这少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考生，只是紧张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那光晕，界门便如同温顺的水流般自动向两侧分开，形成一个可供人通行的漩涡，那考生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吸力轻轻地“吞”了进去，消失不见，顺利得令人咋舌。
有人成功，有人被无情拒绝。界门之前，众生百态尽显。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愤愤不平，也有的茫然无措。
甄的若在一旁看得心下忐忑不安。这关可比之前那些都有“实绩”可考的关卡要玄乎多了！力气、悟性好歹还能自己努力一下，这“缘分”……难道是看脸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眼看一个个人上前，或入或拒，很快就轮到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前面那些人的样子，怀着一种近乎听天由命的心情，朝着那扇决定命运的无形之门，缓缓伸出了手。
甄的若屏住呼吸，缓缓将手伸向那流光溢彩的无形界门。
指尖触及的刹那，并未感受到坚硬的阻挡，反而像是探入了一层温凉而富有弹性的水流之中，奇妙非常，与他所知的任何触感都不同。
他心一横，脚下用力一踏，竟未受到多少阻碍，整个人如同穿过一层微凉的水幕，轻而易举地便迈了进去！
一步踏入，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与外间所见的朦胧虚影判若云泥！
但见其内云雾缭绕，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
远处峰峦叠翠，飞瀑流泉淙淙作响，奇花异草遍地生香。空中确有仙鹤清唳，姿态优雅地掠过长空。正前方，汉白玉铺就的宽阔阶梯层层向上，直通云雾深处巍峨庄严的殿宇群，那里想必就是天衍宗的核心重地。
甄的若被这真正的仙家气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回过神。
他好奇地回头望去，发现那层结界从内部看去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外面大殿的情景，而外面的人似乎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洞天福地。
他的目光很快被外面的情况吸引。只见那位洪盖宗的少宗主，依旧摇着他那柄描金扇子，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去触碰结界。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碰到光晕的瞬间，结界猛地一亮，一股柔韧却强大的力量将他毫不客气地弹开了少许。
那少宗主脸上的悠闲神色顿时一僵，显然没料到自己也会被拒之门外。
甄的若心想，这般众星捧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怕是平生头一遭尝到“被拒绝”的滋味。
果然，那少宗主脸色沉了下来，唰地合上扇子，再次凝神，似乎运起了某种家传功法，周身灵光微闪，再次尝试强行突破。
“砰！”
这一次，他被弹开的幅度更大了些，甚至微微踉跄了一步。周围尚未尝试或已被拒绝的人都屏息看着，气氛有些微妙。
甄的若以为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该放弃了，毕竟“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
岂料，那少宗主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决绝，他冷哼一声，竟不再尝试接触，而是手腕一翻，那柄看似风雅的折扇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灵压，扇骨顶端凝聚起一点刺目的寒芒，猛地朝那无形界门狠狠一划！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骤然响起！那坚韧无比的结界，竟真的被他这霸道无比的一击，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缺口！
那少宗主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摇着扇子，施施然从那裂缝中迈了进来，仿佛只是推开了一扇普通的门。
这一幕，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左怀仁都看得怔了一下，显然宗规里也没料到有人会用这种方式“结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那少宗主却抢先一步，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向左怀仁：“左考官，规矩只说‘穿过它即可’，可没说不能凭‘本事’把它打开个口子进来吧？只要能进来，不就行了？”
左怀仁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找到反驳的理由，只得默认了他的通过。
外面其他尚未通过的人见状，仿佛看到了希望，纷纷效仿，各色灵光、法器朝着结界轰去！然而，天衍宗的护山界门岂是等闲？那些攻击落在光幕上，大多只是泛起些许涟漪便消散无踪，根本难以撼动分毫，反而将那些人震得气血翻涌，狼狈不堪。
折腾了好半晌，除了少数几个似乎真的与宗门有缘、被顺利吸入的，以及那位暴力破门的少宗主，再无一人能进来。未能进入者，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去。
令甄的若有些意外的是，令相如那家伙，竟然还优哉游哉地靠在外面的一根石柱上，丝毫没有尝试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仿佛只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这时，那洪盖宗的少宗主似乎觉得场内有些安静无聊，摇着扇子溜达到了甄的若身边，用扇骨遥指了指结界外一脸事不关己的令相如，问道：“喂，那个……是你朋友？”他语气随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
甄的若愣了一下，犹豫着点了点头。虽然令相如嘴巴坏又邋遢，但好歹共处过，也算……朋友吧？
“那他怎么还不进来？等着人请吗？”少宗主挑眉问道。
甄的若老实摇头。
那少宗主似乎觉得有趣，打量了一下甄的若，见他一直不吭声，笑着调侃道：“你怎么回事？问一句都不回答，只管摇头点头的，是个小哑巴？”
不等甄的若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否定了，“不对，第三关你可是说了话的。那就是……不爱说话？”
甄的若被他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有些无措，主要是这位少宗主身份太高，气势太盛，他不知该如何与之交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那少宗主倒也不恼，目光又落在他背后那口显眼的黑锅上，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奇：“你这背后背的……是个什么法器？样式倒是别致，本少主还是头一回见！”
甄的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脚趾抠地，声如蚊蚋地解释：“这、这不是法器……就是……一口普通的铁锅……”
“锅？”那少宗主显然更惊讶了，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词汇。他上下打量着甄的若，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背口锅来修仙？”。
甄的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暗自嘀咕：像他这种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恐怕连厨房都没进过的大少爷，估计连锅都不认识，大概觉得食物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过甄的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就算真从天上掉下来，估计他都懒得弯腰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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