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的暑天来得格外早，入伏才三日，京都就像被扔进了烧红的铜炉里。正午的日头毒得晃眼，连街面上最泼辣的商贩都缩在棚子下打盹，唯有城南的招财楼，从清晨起就飘着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混着酒气与丝竹声，在滚烫的空气里翻涌。
阿添揣着刚从三楼雅间收来的赏钱，指尖被铜板硌得发疼，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粗布短打的领口。他不敢擦汗，也不敢慢步——后厨的老张头说过，今日晌午有剩的菜羹，去得晚了，别说菜羹，连刷锅水都轮不上他。
招财楼是京都有名的销金窟，楼里的姑娘们穿金戴银，一颦一笑都能让公子哥们掷千金。可这繁华是楼上的，与楼下打杂的小厮们无关。阿添自小没了爹娘，八岁就被卖到招财楼，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他见过太多楼里的起落：前月还被捧在手心的红牌，因得罪了权贵，转天就被拖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昨日还对他呼来喝去的管事，今早便因贪墨被打断了腿，扔出了楼门。
在这地方待久了，阿添早就摸清了生存的门道——少说话，多干活，把每一个铜板都攥紧。钱是乱世里最实在的东西，能买热乎的吃食，能买治伤的药，若是攒得多了，或许还能赎了这身奴籍，去城外开个小摊子，卖些自己做的糖糕。这念头像颗种子，藏在他心底，每当被欺负、被克扣月钱时，就会冒出来，让他多撑一会儿。
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后院走，路过西跨院时，一阵压抑的闷响突然撞进耳朵。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痛吟。阿添脚步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
西跨院不是招财楼的地界，是隔壁谢府的别院。谢家是京都的书香门第，老爷官拜礼部侍郎，平日里最讲究体面。可阿添知道，这体面是给外人看的。谢府的三公子谢明轩，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家里的权势，整日流连花丛，对身边的下人更是非打即骂。尤其是那个叫云墨的书童，听说生得比姑娘还好看，成了谢明轩身边最“体面”的玩物，也成了最容易遭殃的出气筒。
阿添本不想多管闲事。在这京都城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一个招财楼的小厮，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精力管别人的死活？可没等他转身，又听见“哗啦”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少年更清晰的痛吟，混着谢府小厮的怒骂：“给脸不要脸！三公子让你陪王公子喝杯酒，是抬举你！还敢躲？”
阿添的脚步彻底停住了。他悄悄挪到月洞门后，撩起垂落的竹帘一角，往里望去。
院里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血。树底下，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正蜷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沾了不少尘土和酒渍——那酒渍是深褐色的，泼在雪白的衣料上，像极了阿添上次挨打时，从嘴角淌出来的血。
少年的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挂着血丝，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即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他的轮廓依旧精致得惊人，眉骨清秀，鼻梁挺直，连下颌线都透着股易碎的矜贵。
那是云墨。阿添以前远远见过几次，每次都见他跟在谢明轩身后，低眉顺眼，温顺得像只小兔子。谢明轩常把他带在身边，向朋友们炫耀：“瞧瞧我这书童，比你们府上的姬妾还好看。”每当这时，云墨总是低着头，嘴角噙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像个精心雕琢的木偶。
可此刻，那木偶般的温顺碎了。踹了他一脚的小厮还叉着腰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空酒壶，显然是刚才把整壶酒都泼在了云墨身上。小厮见云墨不动，又抬起脚，似乎想再踹下去。
“哎，这位小哥，”阿添鬼使神差地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王公子是不是在前面的醉仙阁？我家掌柜的让我送果子过去，刚看见王公子身边的人在找你呢，说要你过去伺候斟酒。”
那小厮愣了愣，转头看向阿添。见阿添穿着招财楼的衣服，腰间还挂着个钱袋，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脸色顿时变了。王公子是吏部尚书的儿子，谢明轩都要捧着，他可不敢得罪。小厮狠狠瞪了云墨一眼，啐了一口：“算你走运！下次再敢不听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石榴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阿添放下竹帘，走到云墨跟前，居高临下地踢了踢他身侧的碎瓷片——那是个摔碎的白瓷碗，碗底还沾着点米粥，想来是云墨的午饭，被小厮一并打翻了。
“起来吧，”阿添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再躺这儿，一会儿太阳晒得更毒，指不定就被巡逻的护院当成贼，拖去喂狗了。”
云墨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却盛满了脆弱和惶恐，像受惊的鹿，看得人心头发软。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发颤，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谢……谢谢你。”
阿添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细细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想来是刚才被碎瓷片划到的。他眉头皱了皱，心里有点别扭。他想起自己上次被管事打得胳膊流血，没钱买药，只能用灶灰敷着，疼了好几天才好。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那是他前几天攒了五个铜板买的伤药，本想留着自己用，可看着云墨这模样，不知怎么的，就递了过去：“拿着。这药治外伤还行，你先敷上，别感染了。”
云墨愣住了，看着阿添递过来的油纸包，又抬头看向阿添。阿添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别过脸，故意说得刻薄些：“你也别谢我，我可不是好心帮你。你这张脸要是留了疤，谢三公子嫌你丑，把你扔了，到时候你连被人踹的资格都没了。”
说完，他不等云墨回应，转身就走。腰间的钱袋晃啊晃，铜板撞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提醒他，别多管闲事，赶紧去后厨抢菜羹。
云墨握着手里的油纸包，指尖触到粗糙的油纸，还能感觉到里面药粉的细腻。他看着阿添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不高，甚至有点单薄，粗布短打的料子洗得发白，却透着一股韧劲，像路边的野草，不管被风吹雨打，都能顽强地活着。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伤药，眼底的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那暗里藏着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的手指慢慢收紧，把油纸包攥得变了形。
在这人人都为自己活的京都城里，在这人人都把他当成玩物、肆意践踏的日子里，竟然真的有人会为了他，停下挣命的脚步，还把自己舍不得用的伤药给了他。
这缕带着铜臭的暖意，像一点火星，落在了他早已冰封的心底。
他不能让这火星灭了。
他要攥紧它，像攥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攥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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