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已脱下斗篷,素手挑起半边布帘,从帘隙中露出了小半张雪白的脸,静静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屋中,十六面铜镜往复相映,光影层叠,如时空之镜。赵姨于游动浮光之中掠见了布帘后的光景,只那一眼,她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她白纸般紧绷的脸上竟显露出一丝莫名的呆愣,仿佛一张人皮面具将坠不坠,嵌在半空中,露出不属于自己的神色。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布帘被轻轻挑开,走出一片胜火红衣。
赵姨呆呆地看着眼前女人不慌不忙朝自己走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
夜游已经走到她的面前,面对面相视。赵姨终于回了神,喃喃地说出了话。
多年丰富的经验和本能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属于这里。虽说她身上红衣明艳飘逸,符合极乐楼的着装要求,但与其他人的藕荷婢女装束明显有差,更像是一件新娘嫁衣。更何况,这样的长相,这样的身段,怎可能委曲求全做一介无名婢女?
夜游不语,目光又绕过赵姨和其他人,望向她身后的那道黑墙。
她身后那间摆满衣饰的里屋内,九名少女早已脱下了斗篷,露出清一色的婢女服,团在里屋边角处,紧缩着身姿,面如死灰,垂首屏息。也不知夜游对她们做了什么,竟无一人敢对队伍中突然出现了一陌生女子发表什么看法。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的提线木偶,连裙摆都不敢稍动半分。
夜游所看之方向惊醒了赵姨。她瞬间清醒,又想大笑又想深叹。果真凡事上天注定,柳暗花明又是一村。沙漠祭坛上的祭品,又要换人了。
“你是想上台表演,对吗?!”未等夜游回复,赵姨干脆了当地发出了自己的猜想。
夜游嘴角上扬,装出真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
她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自身这件格格不入的红衣隐藏不了多久。要想从这间屋子出去,又要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寻到万归宗之人,注定不太可能。首先第一步,自然是从眼前这扇镶金雕栏木门中走回去,只是——
一来那木门上闩了一道黑天玄石指令罗盘,四个方位分别镌刻着一个字,想来是某类机关。二来这栋水上之楼,山一重水一重,一条走廊的尽头是另一条走廊,一道朱雀铜门之后是另一道朱雀铜门。夜游已认清自己毫无方向感,即便出了去,恐也逃不开在这座水楼中迷路的命运。
她孤身一人混入这水楼中,不是为了来观赏盛宴,也不是为了绕个圈子玩个迷路的游戏,更不是为了跟眼前这些人起无谓的冲突,坏了自己重塑的人身。
她对以上这些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想找到她要找的人,走她该走的路。
而最短最快也是最直接的路,就是从这道黑墙中走出去。
刚才在布帘后深深一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黑墙之后,是朱红色帷幔。帷幔之前,是戏台。戏台之前,是主殿。
画舫上那位墨华君说得直白,他是来欣赏盛宴的,那么,他一定正坐在主殿之中。
她已见过他的模样。他也见过自己的模样。
夜游本计划,趁这边混乱之际,悄然绕过黑墙,身形隐于台后一隅,找到墨华君所在的地方。然后,锁定视线,寻找机会攀谈。她有预感,墨华君并不会拒绝她同去万归宗的请求。
只不过按照眼下情形,已无需遮遮掩掩了。
赵姨猛地拽过身后一名婢女,厉声喝道:“给她梳妆更衣,立刻!”
四周众人皆是一怔,电光火石之间立刻恍然。谁曾想,满城瞩目的冬至盛宴之台下,竟是这般混乱不堪和瞬息万变。若是被城主知道了,大概要气得晕过去!
赵姨已经没有情绪了,台上少女舞步将尽,哪容得她在这里优柔寡断做黏黏糊糊的思考?眼下当务之急,唯有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她绝不会看错,凭对方这张脸,必定会被纳入台下某位富商显贵之囊中,即便是个偏房,日后也有荣华富贵。自己现在跟她结个善缘,将来也好在这座八街九陌、富贵云集的商埠之城,多一条门路!这般想着,她唇角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精明的笑意。
“下一个你上!”赵姨指了指角落里另一个被紧张和恐惧裹挟的少女,又转身对正准备给夜游梳妆的婢女说道:“用最快速度把她装扮好!安排她最后一个上!”
夜游着实没想过事情竟会在转瞬之间变成这副模样,原本轻扣的手指微微掐了一下掌心,只是波澜不惊的脸庞依然泰然自若。她顺着安排,坐到一面铜镜之前。
铜镜如月,柔光青幽,细细描摹着镜中人的模样。
夜游凝视镜中许久。
这时,原本瘫软在地已然被人忽略的清纯少女突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溺水之人刚刚浮出水面一般,惊恐无比地先看了看赵姨,眼眸又一格一格从下到上定在夜游面前的镜子里。迷迷糊糊不可置信间,神智先于身体告诉了她——自己已被彻底放弃。
如同一颗主动摔下棋盘的棋子,被主人皱着眉头毫不犹豫踢进了渣斗,连一丝目光都懒得给。
没有人理她。她自个摇摇摆摆站起来,颤抖地道:“我,我还是能上的,让我上吧。”
赵姨冷眼睨她,语带讥诮道:“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你想下就下,想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天潢贵胄还是豪门贵女?如果你是,你会出现在这里吗?”
少女眼前一黑,噗通倒在了地上。
赵姨响指一打,墙角阴影处又钻出两名小厮,将晕厥的少女拖到了里侧。她又拉过身侧一婢女,在对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婢女闻声立刻诺声后退,打开木门后退。做完这一切,赵姨环顾四周,见夜游顺从着坐着任人装扮,其余众人皆俯首噤声,心跳声如鼓。她知道,现在不是她放松的时刻,现在是她最紧张的时刻。
她连眼前少女叫什么、会什么、什么来头,都一无所知。
这是一场赌博。蒙着眼睛的豪赌。输了,自己得想办法从易水城里先行消失了。
铜镜之中,倒映出另一张人脸。一张熨烫如纸、满头白发的脸。
那张辨不出年龄的脸凝视着镜中的少女,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你叫什么?”
夜游声音沙哑,微微一笑:“我替的那位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赵姨心中一咯,凝声道:“不必跟我撒谎,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简单人。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夜游一边任人打扮,一边说道:“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上场啊。”
赵姨眼珠子要钻进夜游身上的红衣里:“那你之前为何不入赛应选?”
夜游面色不改:“我并非本地人,途径此地,听说今夜有选美,台下贵宾均是非富即贵。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临时决定前来一试,只盼寻个好归宿。一时心急,跟着人上了楼,自己倒还有些稀里糊涂的。”
赵姨心想听其口音,倒像是皇城那里来的。一般人都是往高处走,而这个人从皇城往易水城走,背道而驰,大概是家中遭遇变故,逃难于此的。心道这里戒备森严,你是如何上的楼,又是跟着谁。但眼下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询问这个,只是道:“那你会什么?”
夜游噗嗤一笑:“您既然敢让一陌生女子匆忙间冒然上场,想必心中已有安排。您尽管吩咐便是,我一定照做。”
赵姨也陪她笑:“聪明人不讲废话。你也知道自己长相如何,想来也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说吧,是唱曲呢,还是歌舞呢,还是乐器呢?”
夜游问:“她本来是准备做什么?”
赵姨指了指云纹案几上的那十个盘碗。夜游对此最是熟悉,这就是自己之所以能上画舫的理由啊。
“这个人,唉。”赵姨不屑道。心里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成事不足,活该去死。
刚刚被拖下去的少女刚年满十五,有个赌鬼的爹早死的娘。爹曾经在街头卖过一段时间的艺,她随爹生活,自幼学过杂耍。当然,她跟其他人一样,是被家人推向了这里。不来这,她也到了被赌鬼父亲卖作他人妾的年纪。她爹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反正都是作人妾,做普通小门小户的妾,当然不如做大户人家的妾。
为了能赢,她爹还给她编了个节目:头顶玉碗,脚踏瓷盘跳舞。
想来今晚能够上台表演的,都是美人,容貌上没有特别过人之处的话,就要在才艺上想办法。她这个表演,自幼就有训练的基础,苦练一段时间后,熟练得如同操控自身肌肉一般,绝不会失手。
可哪曾想,这位少女心态实在是太差。临到头了,怯了。今晚在房内尝试着拿下来再甩一下时,头顶的盘碗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这一下子,未战人先丧。
这才有了临时派少女去她家取表演瓷盘一幕,也有了刚才赵姨训斥她一幕。
赵姨真的是要疯了,实在无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态考验了。
这样的人,上了台,也是稀里哗啦一塌糊涂。倒不如赌一把,至少这眼前冒出来的女子,眼眸流转之间,无惊无惧,神色怡然。
只不过……
夜游已经简单装扮结束,正准备换上之前那位女子的胭脂轻丝舞衣。赵姨确定,眼前女子身上无刀无剑无暗器。若是有,早在上楼之时就会被无形的牵影网给测出。极乐楼里,无人可带任何兵器。
夜游猜到赵姨在想什么,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红衣,道:“把我这件衣服收好了,下台之后我要换回来。”
又侧过身对赵姨道:“既然我替她上,那么赢了,这个名字就不必去沙漠了,对么?”
赵姨心想,你赢也好,输也罢,那个少女已是世道夹缝中无人认领的一缕空气,消失与否,大概就是凭某个人漫不经心一句话。
夜游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不过,她不去,也会有其他人去。总之,都是要死的,对吗?”
赵姨望着夜游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又爬上来,细密的鸡皮疙瘩爬遍了四肢,连指尖都在紧紧发颤。
此刻已容不得她再思考自己临时的决定是对是错,脑海中回荡过一个声音:我到底在做什么?!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讪笑:“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我满脑子只有一件念头,就是老天爷保佑你顺顺利利表演完那个——”
顿了顿,接着道:“那个我都不知道你要表演什么的节目了。”
夜游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道:“一切照旧,顶碗我也行的。”
赵姨嗓音干涩:“其实姑娘你上台,站在那里光笑一笑……”
突然之间,她发不出声音了。
“铛——”
清越铜锣声干净利落地又又敲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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