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楼中,醉春烟弥漫。一条铺满黑色狼皮的走廊中,走来十名少女。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纤瘦,一样的桃花斗篷带帽披风,连步伐也是一样的节奏。琉璃白灯之下,她们犹如牵线木偶般整齐划一。
但若有人从她们身边经过,仔仔细细长长久久地凝视和观察她们,便会发现在这一派和谐的步伐之中,有一丝微妙的差异。就像一丛初春绽放的粉色桃花中,悄然隐藏着一支同样颜色的腊梅。
那个人走在最后。虽然也是低着头,碎着步,兜帽遮住了眉眼,但帽沿下的眼神正如猎鹰一般,扫视过四周。
此人正是夜游。
当时她见那十名少女串成一列行走,本想悄然跟在她们身后。但画舫水楼明灯如昼,自己身上的红衣与她们相差过大,完全无法蒙混,便如同猫一般悄然走到最后那名少女身后,手掌轻劈后颈。在少女倒下之际,她一手接过瓷盘,一手扶住对方的腰,脚下步伐飘逸,将其放在身后角楼光亮处,换上了对方的斗篷。
雪夜有风,众女皆以兜帽蔽首,她穿着同样的斗篷,遮住头发,疾步随行,看过去倒也不显违和。
当她混入端盘少女之列,站在舱头露台上,舱内两位男子的言谈对话,已经不轻不重地落进了她的耳里。
一位是城主。另一位与她追赶一路的男人,原来就是万归宗之人。
墨华君。
她心下并没有波涛汹涌意外之惊,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余光悄然往舱内看了一眼。
舱内坐着的两个人,虽都是男子,但身材坐姿截然不同。一位修长,扇子不离手,一摇一扇之间,颇有些妖娆之味。另一位身材高大,半坐半躺于榻上。可能无奈榻太低矮,他只能伸长了腿,这一伸便要伸到对面去。
她全神贯注捕捉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敏锐地感知到,他的目光也朝她这里看了过来。
夜游收回目光,余光停留在自己的鞋子上,若有所思。
时间有限,她只顾披上那件桃红色斗篷,其他再也顾不上。如今仔细看,她只是换上了统一的斗篷,却没有更换统一的鞋子。其他九位女子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缂花靴,而自己则穿着一双沙漠中随意捡到的绣花布鞋。斗篷虽长至脚踝,但抬脚走路时,依然会从底下裙摆处看出差异。
她心下清楚,掩藏只是暂时。
明灯、水楼、宴会、画舫。她没有任何的兴趣。
她的目标明确。结识那位与她一路你追我赶之墨华君,与其一起同去万归宗。
只是,一登极乐楼,墨华君便与柳原沿着大路进了主殿。书瑶一挥手,命十名少女跟随她去相反的另一条小路。
她目光一凝,没有时间犹豫,从众跟上。转身之际,她朝主殿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墨华君一身墨色长衫,背影潇潇洒洒。
极乐楼是一座精致奢侈的河上小楼。汉白玉石为基,正红朱雀为门,琉璃瓦悬挂琉璃灯,流光溢彩,似秋水似夜露。每条走廊上,均铺满各种野兽之皮毛。欢声笑语如同这蒸腾的雾气一般,荡漾在楼中四处。
书瑶对这些声音听而不闻,一步也没有回头。她身后少女们也都十分乖巧安静,紧紧地跟随着她。待走过山一重水一重的拱门后,书瑶推开了一盏金木门。
门后是一间无窗妆阁,方丈见宽,却是深阔得很。两面墙各摆八张胡杨木妆台,每张台上均立着三尺高的梨花铜镜,镜面大概被擦拭多次,泛着洁白柔光。铜镜两侧各摆一盏油灯,灯芯浸在桃花油里,燃时散发出淡淡的桃花甜香。
只是这么恬淡的屋子中,空气如乌云低垂。十六面梨花铜镜前,只坐着三位妆容精致的少女。一位容颜艳丽,一位眉目如画,还有一位清纯淡雅。无论什么样的脸孔,都是春水一样的干净年轻。只是每张脸上,眉宇之间都隐隐藏着无法遮掩的焦虑、紧张和惶恐。她们的身侧,还站着一个穿着桃花粉色纱裙的女子,看过去像是随时准备服侍的婢女。
在这几个女人中间,站着一个满头雪发的女子。
这个女子有一张奇怪的脸。明明是老妪白发盘头,脸上却没有一根皱纹。皮肤紧绷,但并不细腻,像一张被熨烫拉伸后的白纸。
这张白纸在书瑶进门的同时,募得寻声望去,两只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
她看过去本是想骂,但是一见来人是书瑶,大嘴一闭迅速吞下了骂声,脸上褶皱出一堆笑容:“来了啊,正当是刚刚好!”
书瑶道:“赵姨好”,随即又问:“不会再有问题吧?”
赵姨碰了碰梳得油光水滑的白发盘头,嘴角扯了一个笑容:“放心,我已安排妥当,她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书瑶微微颔首,示意少女们将盘碗轻放在靠墙的云纹案几上,转身向赵姨福了一礼,道:“她们都交给您了,听您吩咐派遣。若是主殿中缺人手,也可让她们替上。书瑶先行告退了,城主还在等我。”
赵姨忙不迭拍胸脯道:“好的好的,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听着书瑶的脚步声渐渐淡去,赵姨神色陡然一厉,转向少女们。
“怎么进了楼还穿着斗篷,我说了多少次多少次了!进了这个楼,第一时间就要穿得薄,穿得透,穿得吸引人!别跟我说拿了瓷盘就腾不出手了!一人拿一个瓷盘而已,如果不是怕出意外,我一个人可以拿十个!你们这些人年纪轻轻就这么没用!现在马上去里屋给我去把斗篷脱了!真是的,个个让我烦,没一个省心的!”
诺诺!第一个少女立刻弯腰点头,后面的少女们一看,也赶紧集体弯腰点头。
赵姨又叫:“你看,声音也不整齐,点头动作也不整齐!外出一下就乱了,你们是想要气死我吗?我说过多少次,每个动作一定要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就像是一个人做的那样!这样外人看过去才漂亮!”
夜游眉头不自觉紧蹙,从心里泛起对这个聒噪女人的恶心。
领头少女掀开内侧一道布帘,钻了进去。其他少女也鱼贯而入。原来这房内还藏着另一间房。看挂满了各式衣物的布置,应是专为更换服装而用了。
少女们也不交谈,麻木又沉默地开始脱下斗篷。那个名叫赵姨的白发女人站在美人们中间,双目如雷扫射四周,似乎要将一切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下。
只是突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一寸一寸往上爬。
是杀意。
赵姨握紧双拳,指尖泛白,脸上阴沉不定。
这方寸之地,谁有杀意?
“铛——”
清越铜锣声干净利落地又敲了一声。隔着不知几道门和几道弯,洪亮的声音变成了绣花针,扎进了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又要轮到一个人上场了。
赵姨按下内心狐疑,大声命令两婢女道:“护你主人上场。”
妆阁的尽头,一道黑色之墙突然从中间对半拉开,一道朱红色帷幔横现在众人眼前。
原来这间房间,直通戏台之后!
白色醉春烟从戏台下方袅袅婷婷地钻进妆阁内,台上一青衣少女正碎步后退,一侧坐着六位青衣乐师。他们或身负古琴,或手抱琵琶,或手执羊脂洞箫,想来是专为台上美人奏乐的。
少女虽然身姿婀娜,但步履僵硬,仿佛失了魂抽了筋骨似的,惶惶然不知几时。
台下喧嚣戏骂声也从朱红色帷幔底下钻了进来,菲薄难听,不堪入耳。
一个浑浊的声音在喊:“又是唱曲的,就这个水平,我可不会为她投金!赶紧去白谷沙漠吧!”
青衣少女泪水干枯,眼神失焦地睁着,若不是有婢女搀扶,她几乎要被杂物绊倒。待到了台下,她整个人连站都站不住了,直接跪到了地上,四肢着地,浑身战栗。
一袭海棠红软烟罗纱裙从她身边经过,步入台上。
靡靡之音响起,黑色之墙又缓缓合拢。
赵姨打了个响指,从她身后走出两位小厮,将那位跪在地上的青衣少女拖走了。
她皱着眉头,正想着说些什么,又听一个滑落在地的声音。
“又怎么了这是......”赵姨咬牙看去。
只见那位身着胭脂轻丝舞衣的清纯少女没骨头一般滑落到了地上,两旁婢女正试图拖她起来。而她面色苍白,瞳孔晃动不安,牙齿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整个人已经被恐惧击败,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赵姨明明快气疯了,又只能强忍怒气道:“你又要给我闹哪一出?!”
清纯少女崩溃了,嘴里只会喃喃重复:“我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赵姨别的什么也注意不到了,节骨眼上不想再多生是非,两三步走到少女面前,俯下身子,几乎是咬着对方耳廓说话,声音装得又重又磁:“好姑娘,你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夜一举成名么?你在这些人中间,姿色是最上乘的。你放一百个心,去沙漠的人轮不到你。而今后荣华富贵,则全是你的。”
清纯少女凄惨一笑,道:“不用再骗我了,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十个人里面只有三个人可以活下去,轮不到我。”
赵姨又咬了咬牙:“你都没上场你怎么知道会输?上场,还可以搏一搏命,不上,不就认命了?再说,输了,折你一人。临阵脱逃,输你全家,你输的起么?这些道理,这里哪个人不清楚?她们都有勇气站在这里,你凭什么不可以?”
原来每个报名参赛的美人在拿到预备赏金的时候,也画押了一份契约。输了无妨,只要自愿献祭,预备赏金全赠送。但若是临阵脱逃,罚金十倍。来参加比赛的少女,家中不是有个偏心的娘,就是有个赌鬼的爹。若她临阵脱逃,家里人万万不可能拿出十倍的罚金。到时,她免不了要被扔去沙漠,全家老小恐怕也在城里要活得极其艰难了。
赵姨只想让少女赶紧认命,站起来去准备表演,谁料那个少女竟像鬼一样笑起来:“可是我好怕啊,我控制不住啊,我五脏六腑都在怕,我连往台上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哈哈,我怕啊。我怕啊。我怕啊。”
好好一个美人,此刻却双目通红,口角流涎。恐惧使她面目全非。
赵姨却骤然冷静了下来。短暂的大脑空白后,理智像蚂蚁群密密麻麻爬上了她猪油膏似的皮肤,跺着她的太阳穴提醒她:没有时间了,速战速决。
脑中只余一个念头:“还剩三场。只要上完最后三个美人,今晚这场宴会表演就算熬过去了。后续种种就再也不关自己的事!便是临时抓个人替上,也非得撑过去不可!横竖,要死的都是眼前这个人!”
到底是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手,赵姨早就留了后手。开宴前她就特意留意了些能歌善舞的婢女,明面上是端茶倒水近身服侍,实则是随时待命侯场补缺。
就这般按下心中焦灼,赵姨目光如刀扫过每一面梨木铜镜,准备在现场快速物色一人,余光猛然瞥见镜中角落——
她缓缓转过身去,连呼吸都凝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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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易水河上天上人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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