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清寒,霍苍没有回头。
秦伯手中油灯昏黄了夜色,雕花窗里烛火跳跃,青石板院里的影子在脚下一会儿深一会儿浅,来回交错,割据不定。
霍苍踩着自己的影子,面朝前方,长腿一迈,走得大步流星,连秦伯的问语都答得匆匆。没应早餐,只道明日一早便会再来。他怕走慢一步,沈景玉就会推开窗子看他。或者他一回头,便挪不动步子了,又要拉着师傅说上半宿话,就像小时候一样。冬风太凉,身子弱的人碰不得。夜又太深,说话总归耗神。
脚步迈出门槛时,钟楼城墙上的牛皮钟,闷声准点地又震了一下。
这口钟不知已经敲了多少年,漫长的像一个传奇。自霍苍有记忆开始,它就立在那里,如同日月星辰,是这个镇子上理所当然的存在。他正是在这座钟楼下遇见的沈景玉。还记得初次见面时,沈景玉微笑地问他。
“为何千灯镇叫千灯镇?”
“因为千灯镇有千盏灯。”
他这么回答。
“你心中有灯吗?”
霍苍愣愣仰看面前的男人。
沈景玉笑容如玉。他告诉自己,这座小镇面朝光明城,背靠千秋山,是难得一见的宝地。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未来某一日,他会在此定居,传业授道。
客栈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霍苍侧身钻入,将细雪与夜风关在门外。暖烘烘的空气裹挟着饭菜油脂和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拍了拍大氅上的碎雪,呼出一口寒气,用手指拨了一下额间碎发。
客栈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食客,吴掌柜那张圆润带笑的脸从柜台后探出,圆溜溜的眼睛贼兮兮地眯着,像只胖耗子钻进了大猫的皮囊。
“阿苍,是外面世界的雪大,还是千灯镇的雪大呀?”
他从柜台后走出,想要凑近霍苍的身边。
霍苍太了解这人了,心知肚明这句话只不过是下一句八卦的开场白,如同路上见人随口甩一句“饭吃了吗?”。不过他答得也是一本正经:“北边雪大,南边无雪。但千灯镇的雪最美,落在红灯笼上,美得像幅画。”
吴掌柜最爱听人夸千灯镇好,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光明城脚下,能不好么。”
霍苍知道他下句话会说什么。下一句话一定是:“阿苍啊,陪你吴伯伯聊聊天,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明明是从六岁开始,把他光屁股的事翻来覆去地说。
霍苍满脸笑容,脚步不停走到客栈的木楼梯上,吱嘎作响。
“哪有的事,我要是成婚,能不摆酒宴请乡坊?”
这倒也是实话。
吴掌柜不死心,扶着木楼梯仰头又道:“我们盼你结婚,可盼了好多年啊。”
这绝对不是实话,他们只在霍苍回来短住时八卦过。
霍苍道:“只是我不婚的,我可是万归宗上门徒啊。成婚了,我就当不成上门徒了。”
这句话他年年回来都得讲,今年讲完明年继续讲。
吴掌柜很不开心,他也去年讲完今年讲:“我说阿苍啊,在这个方面,你可千万不能学你师父啊。你们万归宗总说要顺应天意,什么是天意?阴阳调和就是天意。有太阳就有月亮吧,有东方就有西方吧,有山就有水吧,有公就有母吧……是个男人就得有女人,否则这阴阳失衡,就跟天地倒转一样,会乱套的,会变态的……”
霍苍一头的汗,心道今年还加了个变态了,有进步。他笑道:“好的好的好的吴伯伯,我一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的。不过我现在得回去睡觉了,赶路赶得太累,要晕倒了。”
反正明天就得去光明城,下次回来直接溜到师父屋里就行啦。
吴掌柜永不言败。在这种带点暧昧的风月情事上,他有柴火一般噼里啪啦的热情。他追着走上木楼梯。
“你跟那姑娘现在什么情况?如果没成婚,她父母肯让她这么跟着你?我跟你说,那姑娘对你绝对有意思!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依在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你去的方向。我看那细雪密得很,簌簌落在她的发丝上,好心劝她进客栈里等。她不听,就痴痴地望着你的背影,地久天长啊,日月无光啊,一直到你的脚步声消失在你师傅的院门里头,她才跟回过魂一样,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
霍苍很了解吴伯伯,为了增加客栈的生意,吴掌柜身兼数职,除了当掌柜、小二,还每逢赶集就在这客栈里说书。他应是白天刚说了书,还没过瘾,开始编排起他们俩了。
霍苍头皮快要炸开,往二楼所榻房间瞧了一眼,嘘了一下,压低声音乞求道:“那姑娘也是去光明城的,是跟我顺路同行护个平安罢了。我们千万不能平白无故坏了姑娘的名声。”
“名声?”吴掌柜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凑近了说,“那姑娘一转身,就跟我说,要沐浴。”
霍苍努力沉住气,有点后悔带夜游住在这里了,可谁叫缘来客栈是这座小镇上唯一一家可以入宿的。
“睡前沐浴不是很正常么,吴伯伯,您也给我桶水呗。”
“可是。”吴掌柜困惑,“那姑娘两手空空,没见她带什么包裹,这洗完澡总得换身衣服吧,她换洗的衣服呢?”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中年人,霍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一只脚挂在木楼梯上,原本侧着说话的脸此刻全部转了回来:“吴伯伯,你们是何时送的热水桶?”
吴掌柜掐着手指头算:“我们客栈效率那是一等一的高。她说要桶水洗澡,我们半盏茶功夫就送了上去,本来晚上沐浴的人就多,热水一直烧熟着备着。”
“那她洗好了吗?”
“诶,这我没注意,她没让我们撤走水桶啊。”
“她可有从房间里出来?”
“这,我一直在大堂内,没见她出去过呀。”
“那她进了房间后没出来?”
“哦,那倒不是。她进屋前,在客栈里外都转了一圈,说是参观一下。”吴掌柜压低了声音道,“这客栈里的人都在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还是一个人。我知道她是你的人,所以好心劝她赶紧回房间去,一介女子大晚上在外抛头露面总归不太好。这姑娘,长得是美,却是一脸冷若冰霜,问我,不太好在哪?这让我怎么回答。哦对了,她还问我千秋山和光明城都在哪个方向,怎么走。”
霍苍道:“吴伯伯怎么说的?”
吴掌柜道:“这还用说嘛?下个月就修绝大会了,这一路上去光明城的人多的是,随便拉个人问问都知道。我这客栈要不是靠招待他们,哪能有这么好的生意。至于千秋山嘛,白天抬头一望,远远最高那座黑压压的山不就是了。我还问她打听这个干嘛,千秋山是埋列祖列宗的地方,全是坟墓。她说反正等着也是等着,随口一问而已。总之问好这个,水也烧好了,她就进屋去了。”
霍苍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又想起自己离开师傅家时,听见钟楼又敲了一钟。也就是他在师傅家停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寻常人沐浴不会泡这么久,冬夜天寒,水冷得快,一个时辰下来,水早已凉透了。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无意让人撤走水桶,直接放屋里罢了。
想了想,霍苍在吴伯伯脸上那副果然如此的暧昧表情中,迈步上了二楼。
他与夜游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那里有扇山水图丝绢小圆窗,透着雪夜清冷的光。他走到夜游房门前,目光落在门缝下那道昏黄的光线上,屏吸凝听。
没有水声。没有脚步声。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食指抵在粗砺的老木门板上,迟疑地摩挲两下,终是屈起指节,轻轻叩响:“夜姑娘,你在屋里吗?”
屋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在,你回来了。”
是个陈述。
霍苍心定了一下,道:“是的,回来了,有件事想与姑娘商量一下。”
“隔着门说可好?我在沐浴,有些不大方便。”
霍苍往客栈楼下看了一眼,见吴伯伯目光如炬,又见客栈里的食客余光也闪得发亮,对着门缝压低声音道:“我已将姑娘你想入万归宗一事告知师父,他请夜姑娘明日清晨前去一议,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半晌,门后传来夜游的回复:“多谢。”
霍苍道:“明天见。”
屋里人好像说了一个字,但是被溅起的水花声遮住了。霍苍猜,那应该是“嗯”,或者是“好”。
他进了自己房间,隔壁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
夜游站在雕花木格的窗棂旁,风吹乱了她的发。窗外细雪如絮,满月如盘。她伸手缓缓拢了一拢发,轻轻合拢了窗页。
浴桶上方没有一丝白气。一件红衣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站到已经失去温度的浴水里,慢慢将身子整个缩了进去。
浴水内,一道红线鲜艳明亮,如血丝一般,缠在她腰间,一整圈。
床上,叠着一件灰青色袍衫便服。
翌日,晨光熹微,霜雪未消。
霍苍立于廊下,轻叩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内,寂静无声。
他静立在门外,复又抬手。
冰凉的黄铜钥匙转动锁孔,房门缓缓推开。
尘埃细碎,在晨熹中无声浮沉。
桌椅静默,油灯燃了半盏。床榻衾枕整齐,上面铺了一件极乐楼婢女桃红色斗篷。
浴桶伫在屏风后,残留水痕早已干涸。
下一章,夜游就要变变变身啦!
作为女子,还是貌美如花的女子,想要一路低调出行也真的是麻烦。带面纱惹人注意,女扮男装又太假,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好伐,好在她有独门秘籍!
现在她还很低调,只是因为她不想路上多生是非,碍了正事。作者要让她马上开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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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凉水浸骨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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