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从结了霜粒的灰泥土地里透出来，跟天一个颜色。远远看去，千秋山像夹在两片天影间的一块墓碑，俯瞰脚下万子千孙。
有山的地方，不一定有水。但是千秋山人杰地灵，有山有水。在山的东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名叫万代湖。合在一起，就是千秋万代。夜游到的时候，刚过辰时，万代湖面上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白冰。远远眺望，像一面巨大的扇形哑光镜子。
几只不知叫什么的黑羽白肚野鸟扑腾着翅膀，在夜游眼前掠过一圈，嬉笑着落到白冰上，细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
此时并非清明或者中元节，罕见前来祭祀的百姓。山水之间，似只有她一人影。
夜游走近湖边，抬眸望向湖对岸的山。山顶日光恹恹地看着湖面，映出了灰蒙辽阔的天空、盘错遒劲的木林、和一张小公子清秀的脸。
这位小公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不高，瘦腰窄肩，长发披散，单穿一件灰青色袍衫便服。袍衫不大合身，宽松了些，也长了些，下周一圈灰。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小公子只穿这一件单衣，却完全觉察不到寒意。
这个陌生的身体，稚嫩青涩，眼底没有笑意，周身像拢了一层比万代湖白冰更厚的风霜。
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
一把新锻造的刀。
无论从身型还是样貌，再也看不出以前那个女子本相的样子。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虽然仍如风沙般沙哑，但也是少年的沙哑，与女子声音有本质区别。
从内到外，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人了。
那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仿佛此时仍在她耳边回荡。
“我赐予你的女子本相，外出时难免会引人注目。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予你更换性别的能力。切记，若想一次成功，只有在满月之际，全身浸入冷水之中半个时辰，这其中需不断重复默念咒语，不能念错一个字，不能间断一个字，否则不仅不能成功，还会阴力倒转，吐血重伤。男相毕竟是副相，能力完全不可与本相相比，所以使用男相时，需千万谨慎。万事小心。”
夜游刚刚熟悉了女子身体不多久，又换了另一具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身体。虽说这具身体也称得上是斯文秀雅，但昨夜她于浴桶中出来时，仍是低头缄默不语了好长一阵子。
虽内心深觉怪异与不适，但经过这么多天尘世间生活，她已知晓了男相的便利之处。
那就是，一路上再也不必接受众人各种目光的洗礼。不必在独自一人时，被其他陌生男子不怀好意的搭讪。如今这张脸混入人群中，就是一滴水混入江河湖海之中。
她恶心这种隐蔽，但也需要这种隐蔽。
距离上元佳节文武大会，还有两个月。
夜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千秋山就站在万代湖的对面。从湖两侧绕过去，需要半个多时辰。
隔湖相望，湖对面的千秋山脚下，隐约有一条褐色的山路，如同一条灰褐色的麻绳，蜿蜒在林木之中。
夜游没有犹豫，直接从这面不薄不厚的冰上走了过去。
落脚处，白冰不破，只偶尔裂出一条长长的碎缝。本来在湖面上走走跳跳的黑羽白肚野鸟受了惊，翅膀慌乱一扑，匆匆向天上逃去，遁到山林之间。
它们的方向，也是夜游的方向。
这条山路，并非人工刻意挖凿的，没有明显的石阶，更像是一条被人踩多了而逐渐形成的山野近路。
小路通向山顶，漫山遍野都是大小不一的坟冢。有些坟冢前面还摆了些物品，譬如一束凋谢枯萎许久的菊花，譬如褐色白酒陶瓶，又譬如烧完还有余烬的纸钱。有些坟冢无人问津，长满了野草，各类昆虫在里面坐窝，若不是冬日天寒，野草枯黄，恐怕这些坟冢就跟这土连成了一片，成了山林的一部分了。
夜游沿途看去，无人问津的坟冢少，有人清理的坟冢多。看来千灯镇果然人杰地灵，百姓生活无忧无病，方才能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古往今来，普通百姓的坟墓至多也就是个土冢，木牌或石碑早在湮灭在各种战乱或者自然灾害之中，重新化为脚下的一杯土。而千灯镇在光明城郊外，光明城除了是万归宗宗圣所在之地，与长乐国皇族所居皇城也是咫尺之遥。长乐国已有上百年没有颠覆性的大动乱，国泰民安之下，千秋山的山上自然住满了死去的人。
直觉比思考更先做出决定，夜游的直接告诉她。她要找的那样东西，就在这里，仍在这里。
安静。死灵的气息。
她一直向上，没有回头，从山脚走到山顶，又从山顶绕开土路，拨开干枯丛密的树枝，一路寻觅。
“千秋山的背阴面，有一棵千年水杉。如果它还在，没有被人砍断，爬上去。在最高的顶点，削掉遮阴的树枝，露出它的枝干。一截一截砍断，直到，找到它。”
终于，她找到了它。
那棵水杉站在一堆其他树木之间，是个巨人，也像个老人。底下有一个空心的树洞，洞里有被焚烧的痕迹，在那些痕迹之中，夜游看见了几块人的碎骨。她蹲下身子，翻动树根附近的泥土，有被翻动过又重新覆盖的痕迹。
她从袍衫间抽出一把刀，将它刺入脚下的土地，又从腰间抽出布条腰带，将一头长发全部系拢，扎于脑后。
这刀，是从吴掌柜的橱房里顺来的。这衣服，是从客栈后院晾衣处顺来的。
她完全没有去想当霍苍发现自己所住房内空无一人时，会是什么心情。她也完全没有去想，当吴掌柜告诉他，客栈里少了一刀一衣之时，他会是什么心情。
她只是高仰起头，目光牢牢锁定这棵水杉的顶端。
那顶端，仿佛在云里。
云里的光明亮后又暗下去。
她在这片无垠的明暗之间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火烧一般的太阳沉落山底。
明月光耀。
夜游抬手，轻轻一碰，冷银似的碎光沿着她的指尖流淌向下。
手腕翻转间，一把如刀鞘如赤焰刀身如寒冰的剑落在她的手里，反射出似芒月光。夜游在那把剑上，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的使命。
夜已经很深了，四处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是一只鸟惊动了树梢，有时是某些四脚动物在黑幕中捕猎。一座座坟冢像没有亮灯的屋子，地下的人都在沉睡。
而魂灵未熄。
千年水杉树干极粗，上头被削平，夜游盘腿坐于其上，双手用力握住剑柄。剑锋向上，直指明月。
流水般的白光从月中垂直降落，落在剑锋上。一股股黑烟从地上钻出向上，凝在剑柄上。
地面开始苏醒、呼吸、松动、破裂。
坟冢摇晃。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万籁俱寂，万籁恐惧。
夜游的眼睛一片黑色，深不见底。
她厉声道: “给我醒！”
码字慢如狗！不，比狗慢得多，我家的狗跑得可快了，555555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在看，没有存稿的小作者艰难地缓慢地爬山坡……
给自己加个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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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千秋山顶月夜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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