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忆起始于一场炼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诞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无法死亡。生与死的两端她都无法掌控,这就是她对生命最初的印象。
世界是红色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烈火焚烧。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皮肤在一片一片焦黑、断裂、撕碎,再用烧红的针线一寸寸扎透缝合。周而复始。
万丈痛苦之下,凶狠凌厉的杀意在血液里汹涌澎湃,侵蚀了她的心脏,烧红了她的眼。
她要他们身上淋漓的鲜血泼洒成江河湖海,成为她沐浴的水、断颈的绳、杀人的剑。
她的身体被摧毁,眼睛、鼻子、耳朵被融化。她看不见,听不着,面目全非。
但是,她的魂灵从那场烈火中杀了出来。她毁灭了想要毁灭她的人。
他们死了。然而,她的意识依旧鲜血淋漓。
她是死了吗,如果是死了,为什么她能清醒地感知到这些痛苦。如果是活着,为什么她的身体会凝固在那么一个漆黑阴暗狭小的石木塔里,不见天日。
为什么她的意识灭不了,为什么?!
无数噪杂的声音压迫着她的胸腔。那声音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穿过她的心脏。
它们像是在痛苦哀嚎,又像是摇尾乞怜。
“我们是你召唤来的,你痛苦,我们也痛苦。你快乐,我们也快乐。你想解放,我们也想解放。主人。”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她的舌头也被烧无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杀意弥漫她的全身,她的意念代替舌头发出了声音。
“如何解放?” 她魂灵通红,用尽所有意念的力气发出嘶吼,“是要我杀死你们吗?”
“我们已经死了,主人。请你吞噬我们,或者超度我们。”
“如何吞噬,如何超度?我连你们的样子都看不见!”
“那就召唤一个比你更强的人!”
“如何召唤?”
“以身献祭。”
“哈哈哈哈,我跟你们一样都是死人!我没有身体,献祭什么?!”
“不,你的魂灵还在。你的魂灵,是我们感受到的最强大的存在!我们都因你而来。如果你不吞噬我们,或超度我们,我们的魂灵将日日不得安息。”
她竟在痛苦中品尝到一丝血腥的趣味。太有趣了,她的身体还是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儿,它们竟然称她为最强大的存在。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沉默片刻后,她问:“如果我没有召唤到那个比我更强大的人呢?你们不得安息,会怎样?”
“你是心脏,我们就是你的左膀右臂耳朵眼睛。杀人,吃人,毁灭人,永不消散,永不休止。用别人的痛苦取代我们的痛苦,用别人的哀嚎淹没我们的哀嚎。在痛苦中找到一丝喜悦的秘诀,就是让全世界的人比自己过的更痛苦。当一个人被片片凌迟,他自然不会察觉到剥离指甲的疼痛!”
她清醒地疯狂着,疯狂地清醒着。
好啊,来啊,来试试啊!
亡灵尖叫着疯笑着穿入她的身体。意识全部崩塌。她看不见,听不着,不知身在何处。如同凡人被活生生抽掉了骨髓,她的意念再也无法发出声音。骨骼肌肉皮肤神经,撕裂,缝合,再撕裂。
太痛了。太痛苦了。
她要毁灭。毁灭这天,这地,让这昏天暗地再来毁灭她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来了。
他被一个以身献祭的人召唤来了。
愤怒到达顶点之际,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透骨冰凉,比漫天飞雪极地冰川更深更苍白的冰凉。
缓解痛苦的本能让她冲向他的方向,穿过他的身体。穿越的瞬间,身上岩浆般的炙烫被瞬间消减,那丝清凉让她浑身舒颤,生出无限狂喜。于是她一遍又一遍,扑向他的身体,跟随他的方向。
飞蛾扑火,她扑他。来来回回,无限循回。
她只能,好像也只会这一个动作了。
每次穿透的瞬间,炙烧之感会被清凉抚平。她全身上下的毛孔张开,舒服到想要呐喊。
她像婴儿依恋母亲,鱼儿依恋湖水,飞鸟依恋天空一样,依恋这个感觉。
失去,会生不如死。
时间一点一滴延长了她的年轮,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漫长以年为单位,终于有一天,她心口上宏大的亡灵声音全部消失了,怨气消散,碎片般的神智重新聚集。
窟窿般的眼框内,感受到了一团白光。
她终于又可以用意念发出声音。
“你是谁?”
他也用意念回答。他的意念里听不出年龄和性别:“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跟她一样的人。她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又问: “你为什么会在我身边?”
“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她祈求神明,赐福你,保护你。”
她沉默。她流不出眼泪。
他突然问道:“你想要再做一次人吗?”
如何做。是重新投胎转世,还是借尸还魂。她的魂魄已被刻下永世不得超生的烙印,她也无意再入谁的身体。
他补充:“是魂灵重塑。用天地之气重塑你的形神,恢复你的五感。”
她只问:“如果这样做,是不是就可以看见你的样子,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他顿了一顿:“看见我,听见我,很重要吗?”
她说:“是的,很重要。”
无光无声的生命太窒息,孤魂野鬼太渴望黑夜中的温暖。他是她唯一的家人。如果这片黑暗世界称之为家的话。
“只是,重塑的过程会很漫长且煎熬,一旦开始就无法后悔,且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你,能接受吗?”
“当然能。” 她的意念在笑,“我的生命一开始就是漫长和煎熬,还会更糟吗?”
“重塑人形大约需要三年。若能成功,等你看见世界的那一刻,你就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他叹道。
原来她已经在永无止境轮回般的黑暗和无声中,悄无声息延续了十三年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一直在。”
“不离开?”
“不离开。”
“那就好。” 她笑了,“什么时候开始?”
“没有别的想问了?”
“没有了。” 她本就一无所知,又何来疑问。
“好,我会尽力的。” 他柔声道,“孤注一掷,涅槃重生。”
她在心里重重默念:“孤注一掷,涅槃重生。”
形神重塑比魂飞魄散更痛苦,更漫长。犹如一场盛大的反复的母胎分娩。这一次,是她自己分娩自己。
这是一个完全丧失光明与时序的黑渊,痛苦在清醒中无限蔓延。她无需进食,无需睡眠,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理智的残骸。魂灵体感里的皮肤肌肉神经骨骼被寸寸凌迟,再一点一点重新缝合。她有时候感到极度的寒冷,有时又会感到极度的炎热。反反复复中,太阳无数次在东方升起,月亮无数次在西方落下。风卷起了流沙,淹没了雨雪风霜。只是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知道,在她无数次因为疼痛而将自己啃噬得血肉模糊之际,那个声音温柔地唤她。
“孤注一掷,涅槃重生。”
是她自己选择由死向生。
不悔。不放弃。
中间有一次没有那么疼痛时,她于空白处喘了一口气。
“跟我说说话吧。” 她哀求,“说说话就不会那么疼了。”
他的意念抚摸着她的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夹嵌于冰寒刺骨与浴火燃烧的间隙中,断断续续地被讲述着。
又过了很久,很久。天地孤寂,时渊无声。当他的最后一句话消散了余音,这场漫长又盛大的重塑仪式,结束了。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黑谷中撞击回荡:“我会为你做到的,我一定会为你做到的!”
浴血的凤凰睁开了她的眼睛。
火红的太阳挂在西边,银白色的月亮挂在东方,它们二者的中间,一个庞大的天眼募然开启,一半白,一半黑,一半阴,一半阳,在日月之光中缓缓旋转。
整片天空都仿佛是一个巨大旋动的阴阳卦。
阴阳卦之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渐渐凝固。
她抱着头,颤抖中睁开双眼,看见了自己的双脚踩在无边无际的黄沙大漠上。一件红色衣裙放在她的脚边。她抬起头,低鸣悠长的大漠沙风从耳边刮过,飘乱了她的黑发。
天上的黑白阴阳撞击、重逢、消失,就像从未来过那般。
沙漠尽头,是鎏金般的世界。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痛苦到了极点,是无声。喜悦到了极点,是泪水。
良久,她终于动了动陌生的身体,抬眸朝四周看去。
在广阔无垠的沙漠里有一顶小小的圆顶的帐篷,从门到框,从外到里都是沙子的颜色,跟地下的沙子流畅地融在一起。门从里轻轻地推开,一个人站在沙篷的阴影里,撑着沙门,微笑地看着她。
她听见心脏在胸腔内一格一格嗡鸣。她紧张地连路都走不了了。
是一个男人。眉如剑,眸似星,鼻梁如峰,下颌似削。只是,身形单薄,枯瘦如柴。他套了一件极其简单的霜白色对襟长衫,沙漠里的风钻进长衫中,似乎无需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变成天上的星。
她站到他的面前,想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但又怕一用力,他就会被自己折断。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哭又笑。
他抬了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可是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夜阑人静时,游走天地间。从此以后,你就叫夜游。”
他的声音缥缈温柔,也是气若游丝。
她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他,屏住了呼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