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畔,冬日如春!群芳争艳,万花齐开!”
从玉楼那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和欢呼声。声音伴随着千盏明灯的万丈光芒,敲碎了她屏住的呼吸。
霎那间夜游惊醒,身影在积了白雪的屋檐上晃了一下。
霍苍没有说话,没有动。二人默然站立,相视无言。
彼此的瞳孔里倒映着凝固的震惊、诧异、失焦,与空白。
良久,夜游收回目光,红衣下手指微颤。面纱重新被放下、合拢。
眼前的人不是他。
那个人轻薄骨瘦,如烟似风。而眼前的这个人,虽披着冬日大氅,但完全无法掩盖氅下的健硕身型。
眼神也不一样。
那个人的眼神温柔而沉寂,善良而忧郁。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眸消失之际,坠在她手心里的那滴泪。
而眼前这个男人,在她掀开面纱之前,是落雪松柏岿然站立,眉眼傲然淡定,如大漠苍鹰一般观察自己。
世间人千千万,难免不了有长相相似之人。她的眼神重回克制。
雪花飞飞扬扬洒落在她斗笠上,濡湿了她的白纱。下方由远到近传来了一个呱噪密集的声音。
“我一早就说了吧,那个女人不是人!你非说她是人,还说什么可怜的人,我呸!我看她跟那丑八怪邪崇根本就是一伙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套一环!这还需要你的玉萧做判断吗?瞎了眼都能看出来好吧?你看看哪家正经姑娘大冬天穿成这幅样子出来的?哪家正经姑娘大晚上一个人跑到外面店里喝酒的?除了娼妓以外还可以有谁?怎么看怎么轻薄、浪荡、随便!我早就说过了,人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被法器束缚住了!你就是太照本宣科了!我没说错吧?!墨华君在店里虽然没斥责我们,心里一定想我们出门在外马虎轻敌!这下好了,银光没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文武大会了,我好不容易凑到了邪崇数可以参赛了。完了完了全完了!这下怎么办,我要被我父亲骂死了!到时候你给我去解释!”
他身旁的扶苍沉默地走着,活像一个影子。
扶苍越不说话,朔风越是烦躁。
“法器也没了,也不知道身边人是人是鬼是妖是怪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反正该收的也收了差不多了。你不说我跟墨华君说,他本来也不想我们跟着的,现在我们提前回去,正遂他的意!”
言谈间他们已经走近。夜游俯瞰一眼二人,并未出声回击。霍苍冷冷扬声说道:“宗规之一,不可激怒偏激,不可推责他人,你全忘了吗?”
这个声音说熟悉也不熟悉。朔风大惊,一时间谈不上震怒或者害怕,下意识抬头一看,墨华君就站在屋檐上如寒冰般盯着自己。上面还站着一人,竟是他骂了一路的红衣女郎!
他又惊又惧,垂头低声道:“墨华君,对,对,对不起。我,我,不会了。”
而后又反应过来,失声呼道:“是她!她偷走了我的刀!”
扶苍也同一时间抬头,神色恍动,看向檐上二人。
夜游冷笑一声,再看霍苍一眼,从胸前红衣里掏出从邪崇店里顺来的钱,往前一扔。
那甸银两在空中划过一道彩虹桥般的弧度,稳稳地落在了霍苍的手掌心里。
她一字不提,直接翻身跳下了檐。
朔风大喊:“有本事你别跑啊!”,说完就想追上去,却听霍苍一声令喝:“站住!”
一时间不知道墨华君口中站住的是红衣女郎还是自己,朔风脸上狐疑一阵,腿都迈出去了,又悻悻然回收。
扶苍盯着红衣女郎消失的方向。
“墨华君,她拿走了我的刀啊!我,我,我可以抓住她的!”朔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乱叫道。
霍苍道:“一你追不上,二无必要。”
朔风一转头,刚好看见一道红色身影纵身一跃,鬼魅一般,消失在插满碎刀利箭的高墙之后。
他喃喃道:“活见鬼了!我就说了她不是人了吧……”
霍苍稳稳一跳,落到扶苍身边,将怀中断成两截的玉萧拿出来还给他,歉意地说:“清泉断了,你先收着。等回了宗门后,我去请秦工用灵石修补。”
扶苍低头道:“还是我自个去吧,抱歉,又让您操心了。”
朔风忍不住,问道:“墨华君,我的银刀呢?”
霍苍一眼都不看朔风:“成碎片了。既然折在我手里,我定会为你再去造一把。此事到底为止,不必再说。”
朔风张大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霍苍已经往前走了,心中默想,无需再追,因为很快就会再见到她。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她步伐的飘忽不定。起初是以为她本人故作玄虚,或者修炼的步伐就是如此妖异至极。但观察了这么一路,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她本人根本没有方向感,所以一直追着光走,就像黑夜里的小虫子坚定不移朝着光亮处飞一样。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哪里最亮,她就会去哪里。
刚才她飞奔消失的方向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那里本来也就是今夜他准备要去的地方。
易水河,冬至夜,极乐楼。
城内权贵们今年的娱游盛事,以一个少女献祭沙漠的名义展开。
此事说来,源自于易水城的民间野史。
三百年前,在易水城的西边,有一个新兴之国,名为西昭国。易水城的东边,则是万归宗所在之地:中原古国长乐国。
西昭国虽幅员辽阔,却多是荒漠沙化地貌,自然资源贫瘠。而长乐国虽国土面积远不如西昭国,却四季分明、土壤肥沃、物产丰富。西昭国觊觎长乐国许久,终于在局势稳定后,对长乐国发起了一场来势凶猛的攻击。
一开始,人人都以为长乐国乃中原文明古国,国力雄厚,拿下名不见经传的西昭国不在话下。起先也确实是连赢了两场,却未曾想,到了中途,节节败退,一败再败,几乎就要面临亡国之灾。
两国最后一场战争,就发生在易水城边上的白谷沙漠里。
当时白谷沙漠还不是沙漠,而是一座人丁兴盛的沙壁古城。
西昭国浩浩荡荡派遣了五万精兵,决定一举击破长乐国,让它的名字彻底在历史上消失。
长乐国只剩下一万兵力,闻敌色变,士气溃败。
人人都以为长乐国即将灭国,但是战争之火在那座沙壁古城熊熊燃烧了三天三夜。两**队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举世震惊,两国震骇。
那场大火烧得太过凶猛,城里的人不知是跑了还是都烧死了,总之留给后世人一片残骸。
再后来,残骸风化了,被黄沙淹没,成了现在的白谷沙漠。
西昭国本就兵力有限,元气大伤后扩张之伐只能不甘止步。王郁闷而死,而继任国王明着暗着,派了不少人进入沙漠,试图探寻那场战争之谜。然而,清晨进去的马儿第二夜出现在长乐国的国土上,而马背上的人从此消失,成了大漠里的一粒沙。
自此,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白驹过隙,月月复年年。到了如今,西昭国分裂又分裂,先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变成了互相牵制又矛盾不断的几个小国。
古国长乐依旧长乐。
而易水城作为原本两国交界,之后被默契地避开忽略,最后变成哪个国家都不属于、哪个国家的人都能来往的独立乱城。东行西驶的各国商队在这里停泊休憩、补给粮食,因为战乱和饥荒而流离失所的难民来此寻工糊口。永不枯竭的易水河永恒地穿过易水城的城中央,用时间把这座古城变成了连接东西多国、繁华热闹的通商之城。
东来西往商队繁多,不可避免都需要穿过白谷沙漠。这座因战争之殇而化作的沙漠面积不大,形状狭长,如一弯笑眼。大部分时间平静如水,有时也会掀起惊天飓风。若商队不幸撞见极端天气,便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当然,凡事都无绝对。根据野史记载,曾经也有商队侥幸从飓风中逃脱出来,保住了小命。一百人的队伍中,只存活了一人。那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他逢人便说,沙漠里有无数恐怖的白骨鬼怪。他描述得太逼真,说得太认真,直到死的那刻他仍在说。渐渐,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人们开始相信,五百年前战死在沙漠里的士兵,化作了各路妖魔鬼怪。
为了化解战魂的怨气,从那一年开始,易水城多了一个传统习俗。
每年冬至时,城主会率领商队联盟到白谷边境,奉上金银珠宝牛羊马匹等作为祭祀物,做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祈求来年驼铃千里瀚海安度。
时间久了,习俗成了一个节日。普通老百姓也会在那一天,举家团圆,吃饭喝酒,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生活美满。
待习俗传到了柳姓城主的祖辈时,那几年死在白谷沙漠飓风中的商人成倍增多。于是他立刻与时俱进,又添了一个献祭品:一个少女。
理由是,死在战争里的士兵都是男人,所以沙漠里的鬼魂自然是男人所化。他们要金银珠宝无用,但是他们需要女人暖被窝。
一个纯洁的女人。
于是,每一年的冬至,他们都会提前挑选好一名少女,将她打扮成新娘的模样,钉在棺木中,又把其他祭祀品装扮成嫁妆,十里红妆千人送行,声势浩大地将其送进白谷沙漠。
这世上没有女子真的想主动献祭,因此每年沙漠献祭的少女,都于贫家买来。贫家父母得到了卖人的礼金,易水城有了献祭的少女,而少女本人会被歌颂成为百姓牺牲奉献的榜样。一举三得。但是最近几年,沙漠异动越来越频繁,易水城里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高级邪崇。它们甚至可以化作人的样子,潜藏在百姓身边,惹得城内纷争不断。
这时不知是何人率先总结道,一定是因为献祭的少女太少。要知道野史记载,三百年前那一战有近六万士兵囚死沙漠,一年只一个少女怎够?
于是,上任城主便派人去买更多的美貌的贫家少女。卖女儿的倒是不少,只是美貌的少女并不多。而且往往刚刚寻得,就被城内富商们提前挑选了去。到了最后,也无所谓美不美了,只要是纯洁少女即可。只是可惜,即便这些可怜的少女被一批一批扔进了沙漠里,邪崇依然不断出现。
本来这也没什么,蝼蚁众生在上流人士眼中本就如猪牛羊一般牲畜而已。只是三个月前中秋之夜,上任城主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脑痛欲裂、几近癫狂。他从床上滚了下来,说被子里全是那些被当作献祭品的少女。她们鲜血淋漓、眼眶空洞、伸长了舌头,双手僵直,摸着他的脚,从他的被子里钻了出来!
自然,城主身边是有很多能人异士的,当夜该做法事做法事,该请人驱魔驱魔。折腾了一圈以后,无用。第三天凌晨,这个活了四十年当了快三年城主的男人被发现用一根白绫吊死在屋内横梁上,皮包着骨,身上的血干了,在冬夜的风里像个薄薄的纸人,在空中咿呀咿呀地晃。
这下易水城的巨商们犯大愁了。不献祭少女,会得罪沙漠里的战魂,还会破坏传统习俗。献祭少女,少女会变成恶鬼,饿鬼会咒杀城主。
看过去两头都难讨好。
这时,上任城主的庶生子,柳原,勇敢地站了出来,提了个主意。
他说,少女变成恶鬼,想来是心中生恨。之所以恨,是因为被迫,是因为不愿意。那么,主动不就好了?
可是,谁会主动想死?
柳原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笑道,这不简单么?给钱啊。
“……”
有钱都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呢?
可是,命都没了,要钱又有何用啊?
柳原又笑:“那就设置个机率,赌一把。”
他生母出身贫寒,因貌美被上任城主收为妾室,在柳原七岁时因感染风寒去世。自打那之后,他就常跟着底下人混,三道九流都认得,烟花巷柳最常去。他想的主意,也就跟这个有关。
“用银两吸引美人前来报名啊,报名入围者,即有银两可得。把报名的人聚集在一起,进行美貌才艺表演,吸引全城富商权贵共襄宴会。谁若喜欢台上的美人,就用投金表示。投金的数量越高,那么美人得到的胜率就越大。赢的美人,既拿了赏钱,又入了权贵的眼,成了他们的妾,改变了贫困的命运。而输的美人,自然就得服从自己的决定,自愿去沙漠献祭了。既是自愿,想必就没有怨气了。”
富商权贵听得开心,柳原成了下一任城主。
今晚正是他展示的时机。
而霍苍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他于昨夜在易水河边探测到了诡异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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