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畔,层楼叠榭。
临水而筑许多飞檐翘角吊脚楼,每一栋飞檐下都悬挂着一盏盏红绸绣灯,与河上琉璃白玉灯遥相呼应。灯火阑珊仿佛人间仙境。
其中一沿江阁楼里坐着几个穿着华贵的女人,一边赏雪赏灯,一边幽幽私语。她们看不见屋檐上的人,屋檐上的人也没有刻意去留意她们。
夜游坐在一角屋檐上,斗笠放于身侧,仰面静看白雪苍穹。
她于日出时开始行走,脚下不停。出了沙漠后没坐下多久,就是又跑了一路,进了城。到了此时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了人身的局限之处。就是会饿,会渴,会乏,会困。
正在思考下一步时,屋檐底下传出了哽咽之声。
有一妇人拿绢巾掩面,声音颤抖:“今夜过后,想必老爷身边又要来新人了。”
旁人一妇人不知是宽慰她,还是宽慰自己:“不会的,放宽心。十个美人,七个是拿去献祭的,只有前三甲才有资格活下来。今夜城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了,轮实力也轮不到我们几家的老爷。”
前一妇人收了哭声,道:“你说这柳城主打得什么鬼主意。他当真觉得搞这一出戏,邪崇就不会肆虐了?恶灵就不会复仇了?难道进不了前三甲的少女当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去献祭?怎么可能呢。”
旁人那人应道:“还能为了什么,庶出之身承城主之位,以祭祀为名,笼络人心罢了。能邀请如此多人一同赴宴,果真是长袖善舞,这么多年大家都忽略他了。这在尘世间打滚过的人,就是比书堂上的人,更懂得人情世故啊。”
突然有人想到什么,声音骤然一紧:“你们说,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我们深闺妇人能想到的,他们会想不到?你看那河上明灯,其实都是驱邪灯,光一盏,大小邪崇就难以近身了,又何况那么多盏?今夜易水城首富都来了,想必防备森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前不久天空上方那阴阳天眼邪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邪物出来了。最近大小门派收邪崇收得热火朝天,也不知收到没有?我昨夜听老爷说,万归宗的人也悄悄来了这里。”
“哦?万归宗从来都不怎么介入易水城的,看来这新鲜出炉的邪物果真是相当厉害的了。”
“你可知来的人是谁?”
“不知。”
“也是奇了,他们不是天下第一大宗么,听说平日布阵都是风风光光的,怎么这次这么低调了?”
几个妇人聊了一阵,话题一转,变成小儿吃喝拉撒去了。屋檐上的人已经无声地站了起来,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万归宗三个字。
夜游立于檐上垂眸俯眺,但见冬日夜色如墨流淌,白雪落尽千盏明灯,衬得易水河上水楼如梦似幻。
那水楼今夜会有万归宗的人。
仔细再瞧,水楼四周,没有栈桥,没有踏脚石,仿佛凭空而建。河上朝岸边驶来一叶雕栏单层画舫。船头刻龙凤交颈图,船身镶金挂玉,舱两侧悬挂红纱幔布,飞檐四角各挂一盏红绸灯笼,看过去船如美人,妩媚至极。
想来要登此楼,必上此船了。
待那精致画舫靠河岸后,从画舫上下来了一位翩翩贵公子。此人身着一身天青色斗篷披风,手里缓缓摇着一把桃形白羽扇。明灯衬托下,他身形修长,衣领一圈白色狐毛,腰间束着一根白云腰带,玉冠束发,如春月柳,很是潇洒。
在他身后,一高挑婢女手持竹伞为其挡雪。在他面前,四五个小厮沿街不停扫雪。两排白甲护卫沿河街而立,手持银刀,满脸肃厉。
从白家护卫的尽头走出三个人,一人先行,二人一左一右跟在他之后。先行那人一身鸦青色裘皮大氅,身型高大,发丝飘动,走在雪中虽疾却稳,可不是跟她你追我赶了一路名为墨华君的人么。
再看后面稍矮二人。他们不知在何处脱了黑衣,换上一身汉白金宽袖长衫,手持黑伞挡雪,虽面带少年稚气,但走起路来,已有些许及冠男子的风采。
天青色公子一见霍苍,立刻激动挥扇,嘴里念念有词。谈话间几人前前后后上了画舫。
岸边距离河中水楼约近百丈之远。看样子若错过此舟,恐怕只能游过去了。冬日下河,滋味想想也不会好受。更何况,她这副身子还从未碰过水,根本不知自己会不会游泳。
在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又见岸边一角楼走廊里前后走来十个红衣斗篷连帽少女,每个人都双手端着一白玉盖碗瓷盘,朝着岸边画舫走去。
毫不迟疑,她从边上轻轻跳下,把斗笠留在了檐上。
心里记住了他那句话:若没这斗笠,你本可以更快。
说起这斗笠,这是她出沙漠时捡的。刚恢复人形,有点不适应日光。眯着眼走路时,突然发现远处沙子里露着斗笠的尖尖角,有点冥冥之中为她准备的天意。
之所以出了沙漠还一直戴着,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还没见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沙帐里没有铜镜,沙漠里没有湖水,虽说看着身上皮肤细腻光滑,可是心里还留有自己长相恐怖的固有印象。
可现在事不宜迟,若再带这斗笠,只会让她在一众人中更加显眼。心里想道,长得恐怖也好,不恐怖也罢,又关我何事?总归吓到的是别人,又何必为了他人观感慢了我自己的速度?而且这斗笠戴在头上,下意识总要去固定它,这种下意识会害了我的。
她脚步声极轻,但落下的位置在阁楼前松木里,还是不免撞到了几根冬日枯枝,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底下阁亭里妇人们闻声失色,踌躇间轻声问道:“是何人?”
几人又凝神听了一会儿,发觉再无声响。有人说道:“猫吧,近日天气转冷,野猫们也不顾危险了,腆着尾巴总来乞食呢。”
她们口中的野猫,已不知不觉翻过了道道院墙,鬼影一样,跟在了那列红衣少女们身后。
虽说都是红衣,可她的红衣与少女们的红衣差别实在太过明显。少女们的红衣,是一件可用来防风遮雪的斗篷带帽披风,颜色清浅,如同初春桃花。可她的是束腰绉纱拖地红裙,没有帽子,颜色鲜丽,区别之大犹如夏冬之隔。
走在倒数第二个的少女突然听见了什么轻响,因手里端着瓷盘,也不好向后看,也不敢发出声音,只微微侧了下头。她们一行人像影子一般,一个跟着一个,只能顾脚下的路和前方的后脑勺了。
走至河岸边,书瑶清点人数。正是十人。
两排白甲护卫交叉银刀,封住了岸口。
少女们最后上船,双手端扶白玉盖碗瓷盘,分立两排,垂帽站于船头露台上。
船夫一摇桨,画舫便稳稳当当朝那河中水楼驶去。
朔风和扶苍已到后舱看水上白雪明灯。画舫内舱两排榻椅上,则坐着天青色公子和霍苍。
自从出了牛马店铺后,扶苍就一直闷声不响的,没笑容没声音,手按在胸口上,里面放着两截玉萧。
朔风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全身烦躁,一个大男人,搞得跟深闺怨妇一样,不就是断了玉箫么,他刀都碎成渣渣了他都不再说什么了,这家伙有必要苦瓜脸一个,臭脸摆给谁看。他很想讲几句话激扶苍一下,又碍着霍苍在此,只能没话找话道:“行啦,秦工手艺巧夺天工,等回了明城,他保准给你恢复原样!”
扶苍:“嗯。”
朔风简直要被他这副死样气死,想到死字,眼珠子一转,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鬼了?”
扶苍慌忙道:“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又疏忽大意,心里自责罢了。”
朔风道:“技不如人什么?她那是歪门诡计!趁我们被店里的失魂露迷到了,趁虚而入!不过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们被迷倒了,她没有被迷倒?难倒面纱挡失魂露?以后还是要把面巾戴上,不过难是难看了点,跟江洋大盗一样。”
扶苍被他一连串的话烦得不行,脸僵僵的,侧过身去,假装去看坐在内舱里的两个人。
霍苍整个人仰在榻椅上,浑身骨头散架似得没坐样。
柳原的下半张脸隐在羽扇下,露出一张细长的眼睛,掩着自己的笑:“墨华君出去一趟,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唉,你不知道!”霍苍叹道,“易水城里的邪崇果然有本土风范,又多又厉害,灭了一个又来一个。城主大人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啊。”
柳原摇了摇扇子,看着霍苍幽幽叹气:“以前也没那么多,这两年不知怎得,各种妖魔鬼怪大小邪物跟倒豆子一样从篓筐里都倒出来了,连我父亲也,唉。我本来就有计划前往万归宗寻求帮助,但又被今晚的盛宴拖住了脚步,只能等结束后再去拜访了。”
霍苍又道:“对了,今夜宴会?”
柳原知他指的什么,道:“今夜名流云集,显贵毕至,我岂敢疏忽?若是出了问题,我就——”
说完那扇子在脖子上作出一刀划脖的样子。
又道:“所有进楼的人都要测验符咒的,水楼里里外外都设有屏障,该做的都做了。其实吧,这些人平日里也常有往来,易水城是商贾之城,开门做买卖,笑脸不打人,聚会交际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们也都习惯了。今晚也是个借口,让大家又聚在一起,玩乐之间,把生意谈了。”
霍苍脸上一副佩服之至的样子,道:“天下之事,果然术业有专攻。文是文,武是武,商是商。多谢柳城主答疑解惑,对我知无不言了。”
柳原摇扇大笑道:“墨华君简直是捧杀我!士农工商,百年来若不是万归宗庇佑,长乐国焉能长久长乐!我们又岂能太太平平地做生意呢。”
霍苍连连挥手,抬眸四看,看见扶苍在外一脸困惑的样子,心里暗笑,表面又是一副谨慎的模样,道:“有言道农不如工,工不如商。易水城可是几国上供大户,道业不同,不好相提并论。今晚我就借城主之光,开开眼界。”
柳原道:“可我听说你在修炼心道……”
霍苍道:“谁乱说的,谣言。文武二道我还没整明白呢。”
说罢,抬眸朝两屏帷幔后随意望去,却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眸光募然一亮,又立刻变回波澜不惊的样子。
“怎么了?”柳原注意到了他一瞬的神色变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霍苍已经收回目光:“哦,我是惊叹柳城主出手惊艳,可惜我只有一双眼睛,不能看尽你这河上美景。”
柳原羽扇掩鼻唇:“可别取笑我了。跟万归宗月下莲池相比,我就是班门弄斧。最要感谢的是今夜竟下了场雪,凭空添了许多意境。要知道易水城虽被叫做西北小江南,可毕竟挨着沙漠,十几年都没下过雪,我人生也是头一回见着。想来是墨华君大驾光临,连老天也满心欢喜。”
欢喜二字刚落,画舫已然到达河中水楼。
远了看,那水楼一片萤白月色,仿佛一朵玉莲盛放在河里。走近看时,才发现原来那楼基底竟是用一整块玉雕琢的,上岸处设有玉阶,阶上白气升腾,烟雾缭绕,仿佛天上人间。
婢女书瑶上前一步挑起帷幔。
柳原侧身相让笑道:“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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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易水河上天上人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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