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和鲍里斯的“谈一谈”,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然是次日下午了。
睁开眼睛,本应在拌嘴的巴沙和果沙此刻安安静静,就连隔壁床的老兵尤里,也不再吸烟了。
我慢慢撑起略显僵硬的身体,“巴沙?果沙?你们今天不继续探讨人生的意义啦?”
“咳咳,我们偶尔也会当一位沉默的思想者。”一动不动的果沙只有嘴在动。
“你呢?”我看向巴沙。
巴沙:“不敢动不敢动……”
照例过来巡视的医务兵撑开帐篷探进头来,十分满意:“很好。多亏了露缇娜,总算安静了,空气也清新不少。”
“我?”不,那是苏珊。
我看向尤里,他的手里捏着一根烟,就这么干嗅着,于是劝道:“尤里同志,您要是实在忍不住就抽吧。”
烟草廉价的快感,是深受伤痛折磨的士兵唾手可得的止痛药。
“可是……你不喜欢烟的味道。”尤里一副懊恼的模样,“抱歉,露缇娜。”
“不,亲爱的同志,请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有些难过了,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
临近天黑时,医务兵将一位奄奄一息的苏联军官抬进了帐篷。据说在对战中遭遇了敌军的装甲部队,被爆炸的弹片击穿了腹部,一路上流了大量的血,硬是凭借着非凡的意志撑到手术室,最终被基尼亚耶夫医生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陪同那名昏迷不醒的军官的是一位女兵少尉,等到医务兵把人抬到病床上,挂好输液袋,她才姗姗来迟。
一掀开帐篷,我便认出了老熟人:“塔蒂亚娜少尉!”
端着一盆热水的少尉同志怔了一下,脸上的忧愁又增添了几分,“露缇娜,你怎么受伤了!”
“我没事了,正在养伤呢。”我小心翼翼抬起手,避免牵扯到伤口,“看,还能动。对了,您来这里是要陪护?”
“嗯。”她点头,脚步匆匆,看到病床上满脸污垢的军官气息平稳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奥列格受重伤,我过来陪他一个晚上。”
“床上躺着的是奥列格少尉?”我惊讶,继尔担忧问:“长官,那您没事吧!”
“没事。”塔蒂亚娜放下水盆,拧干毛巾,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身上的泥浊,“女兵作为后备支援,暂时安全。”
“还好您没事。”我呼出一口气,“不过奥列格少尉受伤严重,就算手术成功,在养伤期间还是很容易伤口感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塔蒂亚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哽咽起来,“我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但我没办法留在这里。姑娘们需要我,我要为她们的生命负责。”
“放心吧,少尉同志,有我们在,我会好好关照同志们的。”说话的是巴沙,帐篷里只有他能自由行动,平时有事没事都会照顾点果沙和尤里。
动弹不得的果沙也在旁边附和:“少尉同志您放心,我会看着巴沙让他照顾一下您的朋友。”
巴沙不乐意了:“什么叫看着我?你瞧瞧,哪次尿尿不是我替你扶着!”
果沙羞恼:“闭嘴吧,你个苏卡!”
“好,我闭嘴!下次尿尿不帮你了!”
“哼,谁要你帮!”
“你就臭着吧!”
“我憋着!”
这里,又热闹了起来。
然而,热闹不属于悲伤之人。
面对大家的关心,塔蒂亚娜只是回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我试着呼唤苏珊,但她没有理我。
夜渐深,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奥列格的呼吸声和塔蒂亚娜更换热水的轻微声响。
来回换了数次水后,塔蒂亚娜开始为奥列格擦拭腿部。细心的巴沙主动下床帮忙,替受伤的战士褪去裤子。
待擦拭完毕,疲惫至极的她坐在床边,凝视着奥列格的面庞,沉默不语。
烛光在寂静的帐篷中摇曳着,微弱的光影于帐篷内壁不断晃荡。跳动的火苗宛如不安的灵魂,让原本就凝重的氛围愈发压抑。
我累了,闭上眼睛休息,思绪繁杂之间听到了塔蒂亚娜轻轻的叹息。
【“苏珊,你不出来见见他们吗?”我在内心呼唤,“我们交接吧,我来承受伤口上的痛苦。”】
苏珊仍是没有回应。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阵嘈杂声中苏醒。睁开眼,看到塔蒂亚娜仍守在奥列格的床边,双眼布满血丝。
“奥列格少尉情况如何?”我半支起身子轻声询问。
她摇摇头,声音沙哑:“还没有醒,但气息平稳了些。”
我叹气,安慰:“别太担心,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姑娘微微点头,目光始终未从奥列格身上挪开。
就在这时,鲍里斯按时而至,为我带来了自己煮的红菜汤。
见到塔蒂亚娜,他略微愣了一下,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接着打开饭盒,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松软的荞麦面包。
我惊喜万分,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天啊,鲍里斯,你从哪儿弄来的!”
鲍里斯挠挠头,没有回答,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傻乎乎地问:“露缇娜,喜欢吗?”
“喜欢!”我伸手把他拉近一些,毫不吝啬地在他的脸上吧唧一嘴,欢呼雀跃:“谢谢你,亲爱的!”
臭小子摸摸脸蛋,笑得比我还开心。
隔壁床的尤里忍不住感慨:“同志们,年轻真好哟。”
我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旁,突然想起一夜未眠的塔蒂亚娜,赶忙分下一半的面包,让鲍里斯盛出一碗红菜汤给她。
姑娘没有拒绝,道谢后从身上拿出两块巧克力,算作交换,“抱歉,我身上只有这些了。”
“足够了,少尉同志。”鲍里斯收下巧克力。
片刻之后,基尼亚耶夫医生进来查房,认真检查奥列格的伤势,表情凝重,不过语气还算温和:“目前情况稳定,只要不发生感染,一切好说。”
听到医生同志的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为此感到开心。
接着,基尼亚耶夫过来检查我的伤势,见我能吃能笑,就只是叮嘱我注意点,不要扯到伤口。
然后,他又走到尤里那里,亲自为他截肢的双腿换药,留下一罐止疼药,嘱咐他不要抽太多烟。
离开前最后看一眼木乃伊果沙,询问:“你是不是又和巴沙闹矛盾了?”
“没有。”
“那为什么尿到了绷带上?”
果沙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我一会儿自己换掉。”
基尼亚耶夫叹一口气,“行了,你们别再闹矛盾了。巴沙,你明天出院,准备一下道别吧。”
巴沙看向果沙:“以后没人帮你尿尿了。”
回应他的,是果沙的呻吟,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帐篷再次被掀开,卫生员开始分发早餐,是一团看不出原料的野菜糊糊。大家默默地接过早餐,安静地吃了起来。
·
塔蒂亚娜少尉仅仅待到了上午,在亲自为奥列格换完一次绷带后,便回到了前线战场。
中午没有午餐,大家各自闭上眼睛休息,巴沙在给果沙换药,扶着他尿尿。
晚上,鲍里斯匆匆来了一次,和我简略说一下前线的战况,道完晚安就准备离开。
我忙拉住他的手,把一直贴身存放的三枚铜钱交给他。
“是幸运币。”我微笑,“离开库尔斯克前,阿芙乐尔把她的幸运币送给了我。现在我要把它们送给你,希望好运常在。”
鲍里斯郑重收好那三枚铜钱,“谢谢你的祝福,亲爱的露缇娜。”
“答应我,活着回来,活到战争结束!”
“我会的。”
·
半夜,炮火连天。
呼啸而过的战斗机,将所有的害怕、愤怒、不甘、呻吟统统淹没于死亡的澎湃之中。
我紧张地倚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逼近。
“同志们!不要惊慌!这里很安全!不要惊慌!”医务兵放开嗓子,掀开一个又一个帐篷,安抚着惊恐万分的伤员。
远处的前线战场,传来排山倒海的冲锋声,一句又一句“乌拉”在炮火中震响。
漆黑的夜空,忽明忽暗,我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汗水湿透了掌心。
没事的没事的,鲍里斯不会有事的。他没有写遗书,还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
我要相信他。
苏联解放了卢加。
他能活着回来。
突然,一声巨响,瞬间打破了我的冷静。
警报声响起,所有人员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德军的斯图卡暂时突破空中防线,朝着我们这边投掷炸弹了!
“所有能行动的伤员,暂时撤退!”
我咬呀牙,决定下床。
“咔嚓——”
右腿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牙关一紧。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对面的果沙在竭力挣扎着起身,看不下去的巴沙准备背人,却撕裂了果沙的伤口,引得他嗷嗷直叫。
“巴沙!”我松开关节处的绷带,在右腿上缠紧几圈,接着一瘸一拐地走向奥列格那边,又拿出一粒胶囊对巴沙说道:“我这儿有能缓解果沙疼痛的药,你帮我把奥列格扶起来,我就把它给你。”
巴沙犹豫了片刻,“露缇娜,我只能带走果沙一人。”说完,略带愧疚地看向失去双腿的尤里。
“好。”危机时刻,我能顾及的只有奥列格的安危,他是苏珊的发小,没有理由置之不理。
交易达成,巴沙先把胶囊喂给果沙,一分钟后,果沙停止了哀嚎。
“药效能持续多久我不清楚,不过要是撕裂伤口后再用止痛药,效果会大打折扣。”我提醒道。
果沙下了床,目光落在孤独无助的老兵尤里身上。
“慢点,别扯到伤口。”我架起奥列格,完全低估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重量,“妈的……好沉!”
“巴沙,巴沙——”果沙走过来,“我现在的伤没事了,你去背尤里吧,把他一起带走好不好?”
果沙替我架住奥列格的另一边,有点担心地回道:“你真的没事吗?”
“啧……”我还是没法架起一个男人,这家伙完全瘫着,像一座山,怎么挪都挪不动。
“所有能移动的伤员,暂时撤退!”外面又有人接着喊道。
“快点,没时间了!”
『叮~』
【“露缇娜……交接。”】
是苏珊的声音,她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我不再胆怯,“苏珊,我来承受所有的痛苦。这几天辛苦你了,谢谢。”
【她气息虚弱,“……谢谢。”】
我将身上最后几粒胶囊咽下,静静等候意识陷入混沌。
黑白分明的空间里,苏珊从血泊中缓缓站起。
“露缇娜……后悔吗?”她拖着被鲜血浸湿的长袍,一步一步朝着中央走来。
纯白之上,我身披黑衣,向她奔赴。
我们的双手紧紧相贴。
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鲍里斯那天问了我一个问题:苏珊和露缇娜,谁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掌控者?我说是‘苏珊’,他当时满心失望。”
“最后,他又怀揣着失望问我‘露缇娜会不会消失’,我说‘不知道,因为露缇娜是真实存在的灵魂’。他听到我的回答后十分开心,说自己已经写好了遗书。”
“亲爱的露缇娜,他为你留下了遗书。”
“你来自幸福的未来,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度,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母爱。”苏珊拥抱了我,低语。
“我很羡慕你,真的很羡慕你啊,露缇娜。”
而后,我们一起坠入了深渊……
·
陷入昏迷后的我,被困于一方黑暗之中,没有时间的观念,也无法分辨上下左右。
这是一个意识的牢笼,精准地将我这个外来者牢牢锁困。
可奇怪的是,原本应当出现的疼痛却迟迟未曾降临。
我于无尽的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寻一丝光亮,哪怕是一点点线索。最终在难以分辨的上下左右之间,跌入人生的走马灯。
这里,是濒死前最后的安宁。
无论过去,不问将来。
苏珊将最温柔的片段留存,为我展开了一幅属于她的温暖画卷——
初生时,在母亲的怀中吸吮。
年少时,收留塔蒂亚娜,结识了甩不开的奥列格。
青年时,在一片暖光中苏醒,遇见鲍里斯、阿芙乐尔、切科夫、戈尔布诺夫准尉、小伊万、亚历山大、雅罗斯拉夫、阿赫玛托娃、阿尼亚……不,这是属于我的记忆。
我往下翻了一页,见到了鲍里斯傻乎乎的笑脸。
他羞恼:“你……你怎么没有女孩的羞涩之心!”
他疼惜:“好的、坏的,都会过去。我们要活在当下,不留遗憾。”
他惊艳:“你很勇敢,很冷静,很机智,很强大。”
他担忧:“我看见了……你和月光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他动心:“我相信你,露缇娜……我一直相信你,只要你是露缇娜。”
他惧怕:“可是啊露缇娜,你来自未来,你在寻找回家的路,终有一天你会消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又往下翻一页,这次是我。
看似一无所有,又似乎拥有了一切。
再下一页,是塔蒂亚娜。
又下一页,是奥列格。
温暖的光在此终止,剩下的记忆是无尽的寒冷。
奥娜谢宁说过,燕子的记忆并不美好。
于是,我收回手,不再窥探她记忆深处的不堪。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唤声,若有若无,仿若幻觉。
渐渐地,声音变大,我听到了来自战场的哀号。
“苏珊!苏珊!坚持住,奥娜谢宁医生在给你止血!”是塔蒂亚娜微弱的呼喊。
“苏珊!苏珊!”
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到最后全部化作一声声“苏珊”的哀鸣,惊得鸦雀脱枝。
·
『叮~』
我再度回到混沌之下的黑白空间,这一回,苏珊虚弱地倚靠在分界的空气墙上。
“露缇娜……对不起……我,好像把自己给玩死了。”她的声音微弱不堪,摇摇晃晃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跑到中央分界,拍打着看不见的空气墙,“苏珊,不会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活不了了……太痛苦了……我跑去前线救塔蒂亚娜,结果分神,来不及躲开,被一颗手雷炸了。”
“不会的,你会没事的!”
“呼……”她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死了倒也好,两个月前我就本该死了,只是没想到你的出现。是你,将这具身体从濒死边缘挽救回来;也是你,让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经历。”
“不不不,苏珊,你不会死的!”
“对不起啊,我原本是想把这具身体交给你的,可是露缇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塔蒂亚娜死在战场上……”
“不,苏珊,我是外来者,我才是应该消失的人!”
“哈,哈哈。”她又是费力地挤出一抹笑,“傻姑娘,这下我们可能要一起消失了……对不起。”
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哈……他到了。”苏珊气若游丝,“我特意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鲍里斯一面。”
鲍里斯……他还活着,他果然活着!
我改变了他的死亡!
不,是他书写了属于自己的历史!
“露缇娜,我太虚弱了,没办法交接。你还想说点什么,我可以替你传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爱你”?
苏珊:“露缇娜说,她爱你。”
还是说“再见”?
苏珊:“……她要和你告别了。”
亲爱的士兵,你会活着看到卢加的解放吧?
苏珊:“她希望你活下去。”
抱歉,我好想和你去一趟列宁格勒……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苏珊:“她想去列宁格勒……她想回家,想家人了。”
啊,还有,我忘记给你写遗书了。
苏珊:“她忘记给你写遗书了。”
“露缇娜还说……如果可以,她想和你滚床单,生孩子,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的孩子们,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快乐,没有任何欺诈,不受黑暗束缚……等孩子们长大了,她要教男孩射击,教女孩骑马,然后看着他们谈恋爱,结婚,度蜜月……”
苏珊没能把话说完。
梦尚未开始,期待之人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她……消失了。
囚困我的混沌,也消失了。
(当陆月沉睡时)
果沙和巴沙在吵架。
尤里在抽烟。
被疼痛折磨的苏珊:苏卡不列!吵死了,闭嘴!臭死了,灭掉!现在!立刻!马上!
苏珊杀青:
好耶~
结束~
掀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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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0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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