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托谢哥帮忙租了辆车。
2011年生产的卡罗拉,车身都是岁月磕磕碰碰的痕迹。外表不打眼,胜在价格低廉,车主是谢哥熟人,一个月只要两千块钱。
陆淮没犹豫,直接下了定金。车辆先行,合同后补,第二天谢哥就把车带到了停车场。
他刚上车,林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上副驾驶,岿然不动坐如山。
“干嘛呢,我去调研?”
林离一脸认真地说:“我也是调研。”
汽车缓缓驶向偏僻小径。远处,山峦正随着天地的律动,绵延出波澜的轮廓。陆淮从东塘镇最繁华的中心街出发,慢慢开向了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荒凉,没有人影,杂草是最常见的生物。
一无所有的变化,好几公里,景致都没起伏。
一无所有的方向,没有路标,找不着北。
他想起出发前,所里刘工形容这次工作是“真空里雕花”,一时间觉得很赛博贴切。
陆淮还沉浸在茫然无措的思绪里,林离的手机连上了蓝牙。
“大人们快跟上,和山兔一起出发吧~”
“这是?”
“你迷路了,陆工”,林离叹了口气,“咱们都兜好几圈了,愣是没发现?”
陆淮摇摇头。
林离接着说,“村里的路没有坐标,导航APP里也常找不到,这几年我存了好多定位点,到时候发你。”
陆淮受宠若惊,像得了一件意外的见面礼。这个战友真是找对了,很可靠。
东塘村不远,陆淮找回行进方向,龟速跑了十分钟就到达村委会。他本来想开到里边直接进行实地调研,林离不肯,说这里有门道。
刚下车,几个村干部就上前迎接了。林离热络地和他们打招呼,还给在一旁罚站的陆淮抬了抬身份:“留学回来的高才生,省里边下来的人才,书记说了要无条件配合工作,还请各位哥哥姐姐们多担待。”
说完,她从后备厢里变戏法地抬出一箱砂糖橘。陆淮一时间没搞明白这到底是谁的车。
他把砂糖橘抬到村委会的会议室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笑着和他打招呼:“陆准同志是吧,欢迎你欢迎你,我是东塘的村书记,潘勇。”
陆淮还来不及纠正自己的名字,连手带人被拖到主位上。
他远远看了一眼人群外围的林离,她正在憋笑,嘴角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村书记长篇大论地介绍了东塘村,情况和陆淮之前在浏览器上了解到的内容**不离十,不外乎地理位置优越,但居住人口少、劳动力紧缺,也没有啥特色资源。
他们没停留多久,就由一位村干部带着去看现存的民居建筑。
每到一处,村干部先去探路,然后一位蹒跚的老人,才会循着乡音来路,不安且怀疑地给陌生人开门。
“这就是门道?”陆淮问。
“对呀,我都说了,民风淳朴,不是村里人带着可不信你的哟。”
—
东塘镇在H市,是客家古邑。陆淮老家在邻市,是著名的客家之乡。他自诩也算半个客家人,可瞧东塘这地方的客家建筑,与自己的记忆还真是大相径庭。
谈到客家民居,所有人都不免想到UFO那般圆鼓鼓的客家土楼,或者是气势恢宏的围龙屋。而东塘这地方的房子,格外秀气。外形古朴不说,设计还带了些近似江南的温婉气息,房顶飞檐走壁,山墙高低错落,蟹青色的麻石底座和黄青色砖墙,在崇山峻岭中显出温和清秀。
就像一个客居他乡,每天不得不剃须打扮的美男子。
陆淮边走边标记路和建筑位置、层高等基础信息,偶尔也拍点照片做细部信息。
林离则高高兴兴地和老乡们聊天,聊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比如特困供养、医疗救助、临时救助之类的。
傍晚七点,夕阳姗姗来迟。陆淮觉得今天收获满满,还问林离感觉怎样。林离说自己要写一篇关于公共服务的新闻稿,刚刚的阿公阿婆提供了很多感人素材。
陆淮又问她,等基础模型拉好了,要不要来看看。林离摆摆手拒绝,她说自己现在看不懂。
闻言,陆淮神情一动,复杂难辨目光直直地朝她射来。
本科的时候,他学的是室内设计,有些问题还专门去请教林离。
几年过去,大变天。
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林离没说话,尴尬地笑了笑。
在前方开车的村干部大哥搭腔说,书记准备好工作餐了,吃个便饭吧。
陆淮高兴得跟个二百五一样连声说好,气得林离掐了好几次他手臂。
关二爷一辈子也就去了一次鸿门宴,陆工程师两天两入鸿门宴。
刚上桌,潘书记就拿了几瓶白酒上桌,说是自家攒的,只等贵客。
陆淮借口上厕所,拉走了战友林离。他问,不喝行吗?
林离看到陆淮颤颤发抖的腿,笑了出声。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告诉陆淮,“昨儿个谢哥已经把招待你的照片发到工作群里,大家都知道你能喝,少不了一场恶战。”
闻言,陆淮的腿站着都有些虚浮踉跄。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承载了过多货物的小舟,再也盛不下满满当当的酒。
林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作安慰:“放心,回去的车我开。”
有她这句话,陆淮再不情愿,也上了战场。酒是好酒,辣意虽醇厚,却如同一只白鹭浮光掠影,稍纵即逝般离开水面,不叫人呛到喉咙。
只是五杯酒下肚,他已经不省人事。
醒来时,林离已经在开车。陆淮往窗外看,天都黑了,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峰在浓稠的黑墨里,胜似一团被揉皱的绿色绒布,看得人头晕眼花。
他刚想说声“谢谢”,林离猛地一个急刹车。
“不好意思啊,我控速比较差。”话刚说完,她又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手机上,谢哥的消息虽迟但到。
谢哥:忘了提醒你,别让林离开车,她简直一飙车狂魔。
陆淮:说晚了。
车辆疾驰,奔跑在寂寞的田野间。
刚下车,陆淮就吐了。酒精灼烧肠胃的痛感,带走了他的四感,只留下似有若无的触觉。
他好像摸到了一片柔软的花瓣,不对,应该说是花瓣靠近了他。然后,手臂擦过一阵刺刺的刀片,带着丝线般的痛楚,他的身体陷进了棉花般的柔软。
第二天他清晨醒来时,嗅觉是第一个苏醒的。床头挂着的棉布睡衣,透着一股酸腐,混合着他头发的油脂味。
嘴唇不自觉吸吮。是他的味觉在说他很渴。
砰砰。有人在开门。窸窸窣窣。有人在翻身。
视线中出现他的速写本。
风在把它翻动。
他潦草的草稿旁,出现了一行又一行,清秀的字迹。
层高错了。
这是斜坡顶。
陆工,漏画了一栋。
铅笔画的虚线,巧妙躲过他清晰而确切的笔迹,寄生般活在空白里。
似乎不乞求被看见。
没经大脑思考,陆淮就去找林离。
结果刚出门就碰见了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碗,一脸兴奋地说:“酒醒了没?昨天接到电话,剩下的工作队员后天就到,有人帮你顶酒了。”
林离进屋就把塑料碗打开,肉丸香味很快就在房子里散开,慢慢飘到门外边去。
陆淮看着灿烂的阳光,心思有点说不出的复杂。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他拿起筷子,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林离抬眼看了看他,那双水润的眼似乎看到了他的内心,又补了一句:“你真正的战友就到了,我这个半吊子提前下场。”
“你好像很擅长拒绝别人。”陆淮憋半天就憋出来一句话,再也想不出别的。
林离笑着应对:“是吗?可是,你也拒绝过我吧。”
陆淮知道她在说那场被自己拒绝的告白。
可是,那场告白也开始得莫名其妙,就像他们认识得莫名其妙,结束得莫名其妙。
—
2016年,陆淮大三,刚结束一段失败的感情。
一个寻常的冬夜,舍友恶作剧般把他的信息私自发到学校的征友公众号上,他的微信瞬间变成烫手山芋,每天都是加不完的人。
半个月后,惊喜总算消停。
又过了半年,林离这个人才奇迹般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那时候她还不叫林离,叫林梨,微信名是可爱的“little pear”。
她说自己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被迫加的他。
陆淮照了照镜子,惊讶地发现自己虽然长得人模人样,但也能成为别人的惩罚。
后来他们经常聊天,因为这个叫林离的女孩也喜欢小猫小狗,也热爱摄影,还对学习特别认真。她说自己一年看了40本书,逼得陆淮只能用自己干净的无迟到无旷课记录应对。
双方在你争我斗的冤家氛围里聊了一个月。
然后,林离就消失了,他发什么信息都不回。或者回了,只冷淡地说“在忙”。
他们都是成年人,明白是时候恰当地抽离,或转身。
又过了一年,他大四,正在忙出国留学的事情。林离又奇迹般出现,鼓励他考四级学语言。他以为他们会像好朋友般相处。结果某天醒来,微信页面上安静躺着林离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他只能无声地拒绝了她。
陆淮想,两个不曾见面的人,能滋生什么爱情。
就算有,也在一年前她消失时,无声无息地流逝了。
—
到底是谁拒绝谁。
陆淮生气地摔了筷子。
最开始,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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