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作为人,不懂鬼心,纠结了几秒便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专心感受柳枝在胳膊上的走向
“你问”
三娘其实认得的字还不算多,便尽量挑简单的问题问:“你几岁?”
先用比较平常的问题,降低非人之物的戒心
但这只鬼果然脑子有病,不能以常人之心揣度,毫不犹豫挥洒自如地写下数字“十五”
三娘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感,她把下巴搁到膝头,轻声道:“哦。”
死的还挺早
三娘接着问:“你是哪里人?”
对方听话地接着写,但这次他写的字三娘没认出来,她掀掀长睫,因为本来就不怎么好奇,便也没追问,含糊过去
终于,她图穷匕见道:“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柳枝立刻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个“不”字
三娘气得差点把柳枝掰断,她深吸两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对方自己可能惹不起,这才若无其事道:“为什么?我可以给你介绍好的,比如这村里一个姓陈的高大小伙。”
柳枝飘起,被调转方向,指了指她,三娘下意识也跟着指自己,不确定地猜测道:“你是想说,你只能跟着我吗?”
柳枝被掰下,像模像样地点头
“可是,”三娘垂下眼,浓密睫羽遮住眼底情绪,只能听到她似有颤抖的声音,“可是这样,我很怕啊。”
柳枝敷衍地拍拍她背,权当安慰。旋即,它盘到她手腕上,细细地绕成圈。
颊侧传来微微凉意,似乎是有几缕发丝无意间擦过,三娘皱眉,不动声色地躲开,接着问道:“那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柳枝上的嫩芽被揪下,被捏着在她胳膊上写字:“暂不知”
他的回答每次都十分简短,方便三娘理解。她托着腮,忽觉柳芽被按到自己眉心,一个激灵的同时,那鬼又慢条斯理地写下“名字?”
有个说法是,跟鬼怪互换名字,就是产生了联系,再难以分开,是以三娘不是很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于是佯作伤心道:“我连你的样子都不知道,你这么没有诚意,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
柳芽顿住,捏着它的鬼略略思索,随即告知她“五日,这里”
三娘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猜测道:“五日后,来这里,你会给我看你的样子?”
柳芽在她胳膊上移动:“是”
这鬼怎么这么执着?谁想看他长什么样子!
三娘蹙起眉,把双手踹进怀里,不想再跟他交流,站起身从屋顶上溜下去
—
她和那只鬼每天晚上都会象征性地交流感情
确认烧的傩药半点用没有后,三娘一开始还很怕他,后面则慢慢麻木了,甚至还会主动找个安静的地方捧着碗热水边喝边跟他聊天
虽然早熟,但到底还是半大孩童,三娘起初颇为谨慎,后面发觉这只鬼貌似真没伤害她的想法后,不由自主地跟对方天马行空地扯东扯西
“我不随父姓。”
三娘如是说道,许是困意扰人,也许是长久的情绪积压,五日之期这一晚,她神使鬼差地流露出一点真心:“因为他不配。”
在重视礼教,讲究女子贤良淑德的本朝,这句话完全称得上大逆不道了。所以三娘从来不会跟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
她当然确定他们会包容她,但他们绝不会理解她
深埋心底的负面情绪不会消失,只会不断积压,直至成为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或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巨石,坠得人直不起腰。三娘沉默半晌,冷淡道:“为父不慈,为夫不义,为人不仁。纵我阿娘说他之前有千般万般好,在我看来,只要错上一分,便不该原谅。”
不知想到什么,她眉眼软化下来,柔声道:“我娘姓宋,叫宋枝晓,无论是姓还是名都很好听对吧?”
“我原本想跟我阿娘姓的,但她死活不肯,说这样会遭天谴,所以我干脆就不要姓了。”
三娘坐在板凳上,晃着腿,呼出的气凝成水雾,她兴致勃勃地接着道:“我跟你说,我娘可厉害啦,她是村里最厉害的绣娘!”
她站起身,提裙原地转圈,裙摆下方和腰间裙带上,她的娘亲用更深的丝线,绣上了一串翩翩起舞的蝴蝶,随着转动,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围绕着她飞舞
她脚上穿的麻鞋也被娘亲用彩色的麻线编入一些简单的图案,鞋鼻上缀一朵小小的布花。
虽然都是再廉价不过的材料,但丝毫不掩盖它们的精巧。经过母亲神奇的双手,变得独一无二、色彩柔和,充满童真与爱意
三娘转了好几圈才站定,一时得意忘形,不过脑子问了一句:“好看吗?”
“好看。”
一道少年清音笑着捧场道
每个字都像琉璃珠子滚过玉盘,清凌凌地撞出回响,尾音的少年本音压不住,冒出点清亮的金石相击声。三娘听得恍神一瞬,下意识地道了声谢谢,正准备坐回去时就整个人一僵,下一刻女孩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弹跳起来,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唔!”
尖叫声几乎是在出口的瞬间就被一只冰冷的手堵了回去,那突兀出现的“鬼”出手如闪电地捂住三娘的嘴,接着一把扣住她后颈,将人轻松按回板凳上,末了还颇为温柔地摸摸她脑袋
时间一瞬间拉长,宋七被扣住后颈,视线尽头慢慢探出一张妙染绣像般的郎君面,下颔处一点朱痣红似泣血,乌黑睫羽含苞幽昙一般缓慢绽开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那一股近日来如影随形的白梅香像煎开的药一样咕噜咕噜沸腾起来,张牙舞爪地包围住她
少年见她抖着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十分困惑地歪下头,目光落到她身上
这小娘子方才被他坏心眼地一吓,黑润的眼中临到现在还汪着两泊泉,将落未落之时,双眸裹着月光,银灿灿地转,鼻尖早已憋得通红,偏脸颊还撑着玉雪颜色
活像被胭脂水晕染了半边的甜白瓷
少年从没见过她这副表情,感到万分新奇的同时还被触动了为数不多的良心。他咳嗽一声,收起自己那幅用来吓人的世家浪荡子做派,有几分心虚地对三娘说:“你别哭,我是好鬼,不会害你。”
三娘登时细眉一竖,凶他:“谁哭了?!”
话一出口,一人一鬼就同时一怔,三娘更是诧异地瞪圆了眼,看看眼前鬼又看看自己,半天才冷不丁道:“我…你…你好像,有点眼熟?”
她缓过气后,不由直勾勾地盯着郎君的面容,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偏生又想不起来。她注视得极为专注,脑海中似乎闪过一截玄色织锦,张扬地掠过半空,惊起树上乌鸦,还有郎君垂下的长睫,截住一段月光
…谁?
太阳穴一阵刺痛,三娘捂住脑袋,越深入地去想就越是钻心的疼。她只好暂时作罢,先去关注自己更在意的一件事
她伸手摸摸面前这只鬼的衣服料子,惊奇地发现竟然比地砖还滑,金丝刺绣并着点缀的珍珠宝石,在朱红衣摆上蜿蜒迤逦
果然
三娘的眼神犀利起来
不是中州惯用的料子,衣服款式也是
中州虽繁华,但众所周知,其丝织工艺较其他州要落后一些,至少这么好的料子,估计只有中州的皇室才穿得上。
三娘睫毛不停颤动,但那些皇宫贵族出了名地崇尚君子之风,这般张扬夺目的红色一看就不是他们的首选,更别提上面奢侈的宝石装饰。所以,这是一个客死异乡的鬼?不知什么原因飘到她身边来了?
可是其他州的风俗她也不是很清楚啊,找她干什么?
三娘想的略微出神,半天没有出声,直愣愣坐着。对面鬼见她不说话,冰白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嗯?”
三娘回过神,眨眨眼:“嗯?”
怎么了?
对视半晌,三娘反应过来,主动道:“三娘,我叫三娘。”
她仰头瞧瞧枝头乌鸦,闭紧嘴,打定主意不问这个鬼叫什么。少年也不在意,伸手解开她腕上柳枝,蘸干净最后一点碗中水,嫩绿春芽在一顿一提间簌簌颤动,挥毫如列锦:
“卜 芫华”
三娘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才老实地摇摇头:“看不懂。”
但她觉得这字写的是真好看,值得学习。于是认认真真看了半天笔画的走势,确定记清楚后才开口回话
少年,也就是卜芫华问:“哪个?”
三娘点点后面两个字
卜芫华了然:“芫——华——,卜芫华。”
“芫——华——”三娘跟着他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将这两个字含在齿间咀嚼,又觉得真的没听过,不由陷入短暂迷茫
她很快回神,由衷赞叹道:“听起来很值钱,好名字!”
“…”
似乎从没听过如此实在的评价,卜芫华眨下眼,愣怔少顷才笑道:“谢谢,还从未有人如此评价过我的名字呢。”
他无论是神情还是话语都含着三分笑意,一幅极好说话的模样。但三娘莫名觉得,这鬼好看得跟鲜花一样的笑意只虚虚浮在表面,无法对他放下戒心。
凡人对于神神鬼鬼总有一种惧怕,三娘也不能免俗,紧攥的手指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
“三娘不用这么紧张,”卜芫华把柳枝揣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薅嫩芽,半天后发现自己再折腾下去这根柳枝就要秃顶后才无奈放弃。抬眼与三娘对视,“我要是想杀你,那你早就死了。”
这本是极其嚣张的一句话,奈何对面这只鬼说的不急不缓,语气也绵软如糖丝,十足十的哄小孩语调。三娘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哄自己玩还是真心如此,只好保持微笑
“我现在神魂不稳,应该等会儿就消失了,”卜芫华举起柳枝,不偏不倚,点在她眉心,“因为这次显形,我会陷入沉睡,不知道有多久。”
他闲闲地点着她眉心,眉眼还未脱青涩,声音被涌上来的困意浸得绵软,慢悠悠地拖长:“所以,你可以暂时安心一段时间。”
“不必谢我,举手之劳。”
关于对双方的第一印象:
三娘:画皮鬼
卜芫华:小娘子
之所以是画皮鬼是因为长得好看,脸像画出来的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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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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