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苑程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这场梦始于他中学二年级那个多雨的夏天。
他穿着浆得笔挺的私立中学衬衣,坐着漆黑无声的加长轿车,手捧一束洁白无暇的万寿菊,来到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面目不清的人为他撑起巨大的黑伞,但轻柔的雨丝仍然飘摇着擦过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仿佛被死人冰凉的手抚过。
他站在一方矮小的坟墓前,青灰色的石碑上刻着雅致的字体。
那是妈妈的坟墓。
他弯腰放下菊花,用妈妈生前随身的那块绣着玉兰花的棉布手帕擦拭墓碑上新旧不一的水渍。雨势逐渐大了起来,那块手帕很快就被浸透了,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擦过每一个角落。连天的雨幕如同厚重的帷帐,将此处隔绝为孤岛。
“妈妈。”
许苑程低声自语。
“爸爸刚刚领了一个新的小孩到家里。他说他叫许寒洲。可许寒洲不是在我读研的时候才会出现吗?爸爸这么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难道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们都有联系,只是一直瞒着我吗?”
洁白的棉布擦过石头上篆刻的名字。
“妈妈,你知不知道爸爸还有其他小孩?”
自始至终,许苑程都低垂着视线,因此没有看到手帕挪开后碑面上的文字已然改变。
然而,一滴雨珠自倾斜的伞面滑过,坠落在他鸦羽般不断颤抖的睫毛上,惹得他不断眨眼,最后不得不揪起衬衣下摆去擦拭脸上的狼藉。于是,当他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便惊讶地发现墓碑上写着:
“我也勿晓得呀。”
属于妈妈的生动语气和周围浓重的哀伤氛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冲突,许苑程瞪大了眼睛盯着墓碑,
忍不住伸出手抠了抠石板上的字儿,是凹进去的隶书,还涂了一层带有贝母光泽的漆,看上去低调优雅又奢华,妈妈的品味真好。
许苑程下意识地想道,然后就看到墓碑上的字再次蠕动着改变了:
“手闲了是伐?”
他想起小的时候为了让妈妈陪自己玩,就用玩具钓鱼竿绑上毽子毛去骚扰她。妈妈没收作案工具后也是这样训斥他的。酸涩的情绪再度涌了上来,许苑程哑着嗓子说道:
“妈妈,对不起,当年我不该……”
墓碑上的字再度变化,这次的速度微妙地变快了一些:
“有事讲事。”
一声哽咽卡在喉咙里,许苑程立刻幻视了自己当年受欺负找妈妈哭诉时她不耐烦的语气,当他抽抽嗒嗒地说完后,妈妈当即拎着他出门杀上那几个小恶霸的家门,最后以对方道歉并一人领走一个巴掌告终。
于是,他把自己这两年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包括那些从没敢说出口的血色幻觉。
妈妈的墓碑变回了原样,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雨势逐渐小了下去,等到他讲完,几乎已经恢复成刚到此地时的毛毛细雨。
许苑程期待地蹲在原地,但一直到他的两腿彻底酸麻,墓碑也再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些熟悉亲切的文字都是一场豪雨带来的幻觉。
他攥着**了手帕固执地不肯离去,数年来的委屈与思念在心中翻涌,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哽咽的呼唤:
“妈妈。”
头顶的大伞被挪开,许苑程才恍然发觉雨已经停了。阳光如同一根根标枪从云层投射至大地,他清楚自己必须离开了。家中还有笑容诡异的“哥哥”和性情大变的“父亲”在等着他。
许苑程依依不舍地转过身,跟着高大到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向墓园门口走去。
“留心天空。”
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苑程猛地回过头去,一束光笼罩了妈妈小小的坟墓,白色的万寿菊上清亮的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之后,他便常常回到这里,讲述他生活中那些巨大的变化。但这座城市也再没有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母亲墓碑上的文字也再没产生过变化。
父亲开始事事以“哥哥”为先,身边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哥哥”吸引,不但弃他而去,还转过头来对他施加霸凌。中学毕业后,他没有按计划直升学校的高中部,而是被父亲送入了一所强制住宿的专科学校,几乎切断了之前的一切人际关系。他偶然回来时,发现家中的生意也天翻地覆,“哥哥”开始出入父亲的书房,甚至乘坐父亲的办公车辆,家中开始出现陌生的面孔和奇怪的机械。一切都变得混乱、诡异、荒唐,但所有人都表现得无比正常,仿佛他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
尽管再也没有奇迹发生,他也会隔三差五地去墓园倾诉。有时他也会提起现实中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名叫江明钰的女性提供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丝善意,和一份希望。
时间飞也似地过去。他很快从中专毕业,被父亲扔进了一个化工车间,在漫天的粉尘和刺鼻的气味中日复一日地配装零件。他细长的手指很快被腐蚀出块块伤疤,皮肤也经常会感到干燥瘙痒,某一天,他旁边的同事不慎将一罐腐蚀性的化学溶液泼洒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他左侧的皮肤,从颧骨以下到整个小臂,都布满了可怕的瘢痕,左眼的视力也变得模糊不清,父亲却根本不肯出钱为他医治。
他曾经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记忆中那个威严但仍然爱他的男人,像是被打扰了冬眠的黑熊般狂暴地举起了沉重的实木靠背椅。许苑程在木头碎裂的声音中模糊听到了一句:
“这是你应该付出的补偿。”
补偿?
补偿谁?
他茫然地倒在冰冷坚硬的红木地板上,直到昏迷前都不知道自己被如此苛待的原因。再度睁开眼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左腿撕心裂肺地疼。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拨打的急救电话,只记得那间偌大的房子似乎人来人往,但没人理会他的呻吟。
从医院出来后,许苑程彻底遗忘了那些理应属于他的东西。关于现实记忆连同他健康的左腿和完整的尊严一同神秘地消失了,而他本人毫无察觉,卑微地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继续苟活。
因为出行变得艰难,他不再频繁前往墓地,就算去了也只是放下一束鲜花便匆匆离开,甚至没空讲述自己的近况。有什么好讲呢,日子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24岁,家中企业彻底转舵,全力投入人工智能行业。父亲退休后不知为何仍然长居国外,哥哥则开始如同流水般往家里带女人,大部分时候许苑程都会刻意躲开,不愿看到那些美丽脸庞上露出的表情,仿佛他是这幢房屋里唯一难堪的东西。
直到那天,哥哥又带了新人回家,却要求他也在场。
许苑程缩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没有出声,目光始终停在脚尖前方的地板上。他默默数着上面的纹路,叽叽喳喳的谈话从耳中飘过,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哥哥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讨得女人的欢心,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耳中却忽然响起一句:
“对不起啊,小钰,我有一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了,没办法履行两家的婚约。不过你可以选择我的弟弟,虽然条件差了点,但人还是很不错的。”
许苑程错愕抬头,哥哥正一脸歉疚地解释自己如何深情,如何不想辜负女友多年的等待,如何不想两家的关系因此破裂。而他对面的女生娇小,可爱,脾气火爆,声音清脆,大眼睛,小鼻子,毛躁的短发黑得不正常。无数类似这样的信息构建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女性形象,但在许苑程的眼中,哥哥的面前只有一个突兀的人形空洞,边缘模糊不清,还在像人做动作一样不断地变化。其中是望不到尽头的黯淡虚空,头顶花枝吊灯明亮的光线落入其中就被直接吞噬,没有生出任何光或影的变化。
目力所及的现实和脑中交织的信息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许苑程感觉自己的眼珠胀痛,脑浆沸腾,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他拼命地想要扭开头,身体却莫名被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形空洞终于被自己的好哥哥说服,向这边移动过来。等到距离越来越近,那无光的空洞烙印在他的角膜上,生生灼出两个不断扩大的孔洞,颅腔欢呼着释放了内部过高的压力,粘稠的粉红色物质滴滴答答地从孔洞中流淌出来。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那个人形空洞的声音,它说:
“我叫江明钰,你就是许寒洲的弟弟?”
死亡是漫长的。
从死亡中醒来却只需要一个瞬间。
许苑程艰难地睁开眼,虚幻的烧灼感还残留在意识深处,连同那些悲惨到不可思议的记忆一起,与他现实中的认知交错重叠。身边有人听到动静,赶紧凑过来查看他的状况,并轻声细语地向他介绍情况。
他因此得知了自己掉进下水道口后多处骨折,现在正住在监护病房,所有的开销都由江明钰支付。记忆缓慢恢复,下水道陈腐的臭气,夜空中飞舞的墙灰,拉面和烤串粗糙的调味,还有昏黄路灯下明亮的剪水双瞳。他想起来的细节愈来愈多,记忆就愈发稳固。渐渐地,许苑程重新找回了现实中的自我锚点。
接着他就急迫地要求看护给江明钰打电话,想要找她询问梦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许苑程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拖拽他,试图把他拉回那个可怕的梦境。他艰难地抵抗着,想要撑到跟江明钰再说几句话。
但很遗憾,电话最终没有接通。几乎在忙音响起的那个瞬间,许苑程就感觉到某种支撑着自己停留在现实的东西被截断了。
他被迫合上双眼,如同沉入万丈深海。
不过,短暂的醒转并非毫无用处。
当许苑程再度回到梦境,终于明白了他曾经在妈妈的坟墓前听到过的那句“留心天空”是什么意思。
目力所及的每一个人,背上都悬浮着两根虚幻的管道,飘摇着直达天上。无数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涌动,通过其中一根灌入体内,再顺着另一根抽入天空,仿佛在体内完成某种循环。当他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上也同样延伸出两根管道,只不过其中的液体断断续续,相较旁人稀疏许多。
直到仰得脖子都酸了他才看清,那些黑色的东西并非液体,而是密密麻麻的字符组成的代码指令。
这是一个被操控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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