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乌云覆盖了这座虚妄的城市，空气中充满腥甜的味道，是大雨降临的先兆。
许苑程揉揉有些酸胀的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梦中损毁的左眼似乎恢复了视力。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自虚空中进入身体的代码猛然增多，他的视线也重新变得模糊起来。
这突然的变化让许苑程若有所思，他伸出左手，审视着上面丑陋的、凹凸不平的瘢痕，它们已经在这具身体上存在了许多年，春夏的渗液和秋冬的瘙痒交替带来折磨，也招来了无数冷眼和刁难。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尝试在黑暗中缓慢地描摹现实中完好的小臂皮肤，健康的毛孔和微薄的汗毛，然后，忘记它们的存在，如同每一个健康人都不会感知到它们为舒适的日常生活所作的贡献。他全心沉浸于自己的尝试，因此无法看到那些瘢痕正如坏掉的屏幕一样频繁晃动、闪烁，甚至偶尔会露出黯淡的空洞。与此同时，他头顶导管中的代码流速暴涨，把管道都撑圆了一圈。
附近的所有生物都停下了动作，路人悬空着未落地的脚步，鸟儿展开的翅膀扇到一半，蚊虫中止了膜翅的震动。它们整齐划一地将目光投向许苑程，仿佛察觉了世界之中的异类。
终于，当他睁开眼，手臂上的肌肤完好无损，视野重新恢复清晰，腿上的旧伤也不再隐痛。这是他的梦境，只要他察觉到真相，就没人能再随意摆布他。
于是，世界在他面前裂开了。
大楼分解成数个独立的平面，纵横交错着嵌入地面和天空，道路边缘呈现出锋利的锯齿，人和物仿佛被拉扯揉捏后随意地抛掷在各个地方，有的比建筑还要巨大依然在按照之前的轨迹活动，有的卡在原地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那些延伸而下的导管也乱七八糟地纠成一团，整个世界呈现出劣质游戏崩溃般的诡异效果，只有天空的雨云仍然阴沉地悬浮着。
许苑程站在原地，静静打量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变化产生得太过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尝试举步向前，扭曲的道路在脚下似乎依然平整，只是不知通往何方。
“许苑程？你是许苑程吗？”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扭过头就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江明钰满脸惊恐地从一条巨大的腿后绕过，像小鹿般向他奔来，黑得不正常的短发和飘逸的短裙一同扬起，露出细白脆弱的脖颈和大腿。她慌张地揽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这里怎么了？我好害怕，你能保护我吗？”
许苑程看着那双泛着无辜水光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胳膊。
“我们不是订婚了吗？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江明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苦苦哀求着，想尽办法拖着许苑程的衣角，但他依然无动于衷，只是努力把自己的衣服从对方手里抢出来，说道：
“她不是这样的人，你演技太差了。”
对面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一边恶毒地咒骂着一边把手伸进衣兜，竟然掏出了一把锃亮锋利的尖刀，“江明钰”姣好的面庞扭曲成了恶鬼，双手紧握刀柄冲他刺来。
许苑程猝不及防，被一下扎中了肩膀，疼痛激得他整个人像只虾米般弓了起来，“江明钰”偷袭成功后得意尖笑，刺耳的声音如同脉冲噪音般刮擦着耳膜。
许苑程咬紧牙关，艰难地想要把刀从肩膀上拔出来，无奈紧绷的肌肉将刀死死钳住，他试了几下都没能成功。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他痛得面色惨白，牙齿都在发抖，但仍然坚持着用双手握住刀柄，深吸了口气，想要用全身的力气再尝试一次。
“江明钰”见状扑上来就要抢，却刚巧碰上许苑程积蓄完力气，嘶声将没入体内的刀一气拔出，利刃划过一道雪亮弧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上她的喉咙，一朵赤红浓稠的鲜花在半空中昙花一绽，而后纷纷扬扬落了许苑程满头满脸。
他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江明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凝固出一个惊恐的表情，然后缓缓向后倒去，跟他手中松掉的尖刀一同跌落在地上，前者发出的闷响被后者清脆的“当啷”声盖了过去。许苑程打了个激灵，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杀人的恐惧感才刚刚冒出个头，地上的尸体和作案的凶器都在眨眼间消失了。许苑程惊讶地张大嘴，马上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也不见了，连衣服都没有破损。他在原地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思索片刻后，他决定继续向前走，看看还会遇上什么东西。
不出所料，没走出多远他就碰上了自己的父亲，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梦外都应该待在国外，现在却拎着一把滴血的尖刀怒气冲冲地站在前方等着他。但许苑程这次学乖了，没等他“父亲”开口，扭头就跑。
他的“父亲”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许苑程这么胆小，更加地暴跳如雷，提刀就追了过来，嘴里还不停地骂他“跑什么”“胆小如鼠”“白眼狼”“不如养条狗”，许苑程委屈地回过头大喊：
“你又不是我爸，凭什么骂我！”
回答他的是“父亲”掷来的带血尖刀，堪堪擦着鼻尖飞过，吓得许苑程跑得更快了。
很快，上了年纪的“父亲”就体力不支，被迫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语气也放缓了许多，呼唤着许苑程跟他回家：
“儿啊，你才是爸爸的亲儿子，回去吧，爸爸已经把股份分割好了，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之后你想上学就去上学，想做生意就去做生意，想在家躺着爸爸也不会拦你。跟爸爸回家吧，乖儿子。”
许苑程放慢了脚步，但仍然警惕地拉开一段很远的距离才尝试跟对方沟通，他真的很好奇这些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扯开嗓子问道：
“你为什么想让我回去？家里不是有’哥哥’吗！”
“父亲”在原地扶着膝盖喘气，断断续续地回答他：
“因为……你才是……世界的……根本……”
许苑程听得朦朦胧胧，忍不住往回走了两步，追问道：
“什么？”
下一秒，父亲阴恻恻的声音就从耳畔传来：
“因为你才是世界的根本，不把你留住，我们可就活不下去啦……”
许苑程被吓得趔趄跌倒，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然而“父亲”目露凶光，带血的尖刀已经高高举起，让他想起了那天打到自己腿骨断裂的红木椅子。许苑程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看到利刃落到身上的瞬间。
但当他重新睁开双目，冰冷的眼神已经不带丝毫感情，抬起的手上握着一把漆黑的手枪，他轻轻勾动扳机，砰地一声，“父亲”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冒着丝丝青烟的黑色小孔，过了片刻，才有深红色的血汩汩流出。
如同之前一样，“父亲”的尸体倒地后迅速在一次眨眼的过程中消失不见。
许苑程这次没有再浪费时间停留，他爬起来，甚至不愿拍掉衣服上沾染的污渍和灰尘，只是瞟了一眼，它们就恢复如新。
许苑程继续向前。
他尝试“造”出别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电动车或是自动驾驶的汽车（他不会开车），但这些交通工具似乎都受限于扭曲离奇的路面，也无法像许苑程自己一样直接穿过路中央的障碍。最终，他还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
他没有孤单太久，第三个“拦路者”很快就出现了。
许苑程远远就看到，他的“哥哥”许寒洲坐在一座倾斜的铁塔尖端，单腿垂下在半空中打晃。看到他走过来，许寒洲轻盈地从高空滑下，完全没有借助任何设备，轻盈地悬浮在他的前方，俯视着他，问道：
“你都想起来了？”
许苑程没有吭声，抬起手就是一枪。然而子弹飞到半空就仿佛失去了动力，叮地一声坠落到地上。
许寒洲不屑地笑了，他伸展双臂，熊熊燃烧的烈焰在他脚下升起，背后秩序纷乱的世界轰然碎成齑粉，又重组为无数末日景象。他昂然说道：
“我曾进入众多世界，击沉过银河帝国最伟大的舰队，斩杀过仙界最顶尖的大乘期修士，踏平过千万里河山征服过上百个国家，我是无数故事的主角。而你，一个小小的无能的配角凭什么能杀我？留下吧，我亲爱的弟弟，至少在这个世界你不必面对必死的结局。”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几乎整个空间都回荡着他的宣言。许苑程被吵得缩着脖子捂起耳朵，勉强等到回声结束，他才放下手，颇为疑惑地说道：
“可是……这里不是我的梦吗？你才应该是配角啊。”
——
当他终于从许寒洲乱七八糟的花招里脱身，用一颗子弹结束这场乱斗后。许苑程疲惫地躺到了地上，准备休息一会儿。他有点不太想继续向前走了，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亲戚熟人会从哪儿冒出来。
但却有“人”主动找上门。
漆黑的加长轿车突兀出现，在许苑程注意到它之前无声停在了面前。车门优雅弹开，如同一位绅士正躬身发出邀请。
许苑程有一些犹豫。在梦中，只要他想去妈妈的墓园，这辆车就会自然地停到面前，他已经乘坐了无数次。但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自己的家中都从未有过这样的车辆，而他刚刚也没有升起前往墓园的念头。
轿车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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