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透了。虫鸣声一阵密一阵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两人洗涮完毕,各自回屋。陈林躺在炕上,却翻来覆去,像煎饼似的。
身子乏得很,眼皮也沉,可脑子却清醒得很,一下午的事走马灯似的转。
秦海那眼神,那碰过他耳朵和脖子的手指头,还有最后那句低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响。
他使劲搓了把脸,暗骂自己没出息,多大个人了,让人碰一下就跟毛头小子似的慌神。
可那能一样吗?秦海那手,平时不是捏着茶芽就是握着锅铲,又硬又糙,碰在身上却……却让他浑身过电似的麻。
正胡思乱想着,隔壁屋传来些微响动,像是下炕穿鞋的声音。
接着,脚步声停在了他门外。
陈林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门外沉默了片刻,响起敲门声,很轻,笃,笃,笃。
“睡了?”是秦海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裹着夜气的凉。
陈林差点咬到舌头,慌忙坐起来:
“没……没睡!进来吧,门没插。”
门吱呀一声推开。秦海端着那盏小煤油灯走进来,昏黄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了层柔边。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褂子,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
“灶上煨了水,泡了点安神的茶渣子,”他把手里另一个粗瓷碗放在炕头小桌上,“喝点,好睡。”
碗里是浅褐色的水,飘着几片舒展开的老茶叶片,热气袅袅。
陈林心里头那点翻江倒海奇异地平复了些。
他端起碗,吹了吹气,小心啜了一口。微苦,过后有点回甘,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
“咋还没睡?”陈林捧着碗,没话找话。
秦海没坐,就靠在桌边,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苗上:“想起点事。”
“啥事?”
“明年开春,后山那几片老茶树,我想试试嫁接的新法子。”
秦海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笔记里记了两种,一种成活率高,但味道可能平些;另一种险,成了的话,滋味能上个台阶。”
陈林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才道:“你定呗,哪种都行。”
“得你点头。”秦海转过脸来看他,灯光下眼神很认真,“投入不小,万一不成,白忙活一年。”
陈林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吹碗里的热气:
“你说行就行。我信你。”
屋里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下。
过了一会儿,秦海忽然又开口,声音更缓了些:“今天下午……赵老板那侄女,话是多了点。”
陈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秦海却移开了目光,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
“没……没啥,”陈林忙道,“就是瞎问呗,小孩儿,很正常……”
“嗯。”秦海打断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咱这茶园,以后路子还长。有些事,得心里有数。”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陈林却听懂了。
他是在说,以后来往的人会更多,像小雯那样的也不会少。
陈林捏紧了手里的碗,指尖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茶渣子堵住了。
秦海也没指望他回答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耐心:
“外面的人,看的是茶园的热闹,说的是面上的话,不能什么都一股脑抖落出来。但咱俩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在陈林脸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包含了太多东西。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心思乱了,味儿就散了。”
煤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却格外清晰,眉眼深刻,神情是平日里少有的专注。
陈林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他听着这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全懂。
但他听出了里头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交代?
你……不是都同龄人哎,怎么感觉你在教我做事啊?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我没乱!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说不上来。脸憋得通红。
秦海看着他这副窘迫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再追问,只伸过手,拿走了陈林手里已经凉透的空碗。
“知道就行。”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睡了。”
他端起油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
“茶渣子别扔,明早还能泡一次。”
门轻轻合上。脚步声回了隔壁。
陈林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没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安神茶淡淡的苦涩气味,和秦海身上带来的、清冽的皂角味。
他心里头那点躁动和不安,奇异地被那几句话抚平了。像被一只沉稳的手捋顺了毛。
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慢慢躺下去,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黑暗中,嘴角忍不住一点点弯起来。
窗外虫鸣依旧,他却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
半夜三更因为做了场惊魂梦,他却猛一坐起来:
“你TM说话倒是说明白啊!”
*
天阴得沉,闷雷在云层里滚了半天,雨到底还是砸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在瓦片上,顺着屋檐淌成水帘子。
风裹着雨腥气,一阵阵扑打着窗户纸。
炒茶房早早熄了火,这样的潮气,没法弄茶。工人们都家去了,园子里又只剩他们俩。
晚饭吃得简单,因为总是琢磨半天但仍想不起要吃什么,只好一碗粥,一碟咸菜。
吃完,两人对坐在炕桌两边,一时无话。油灯的光晕黄黄的一团,把影子投在墙上,放得老大。
外头雨声哗哗,没有停的意思。
秦海拿过那本快翻烂的笔记,就着灯,手指点着一处,眉头微微拧着。
陈林瞅着他,没话找话:
“咋?又有啥不对?”
“嫁接的法子,还得再想想。”秦海头也没抬,“雨水一泡,接口容易烂。”
“哦。”陈林应着,心思却没在茶树上。
他看着秦海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那根戴着丑指套的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下午那些话,又在耳朵边响起来。根扎在哪儿,茶才往哪儿长。
他忽然有点坐不住,蹭下炕:“我去看看后门闩好没有,风大,别吹开了。”
说是去看门,却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一点,湿漉漉的。
他盯着那摊水印子,心里头也跟着潮湿起来。
回来时,秦海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根本没动过。可陈林瞥见,他面前摊开的笔记,还是刚才那页。
陈林重新坐下,心跳得有点响。他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按在了那本笔记上。
秦海的动作停住,抬起眼看他。灯光下,那眼神深得很。
“秦海。”陈林开口,声音有点紧,被外头的雨声盖去大半,“你那话,我琢磨了。”
秦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
“根扎在哪儿,茶往哪儿长……我懂。”
陈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的边角,“我这人,没啥大出息,就守着这茶园,守着咱俩弄出来的这点滋味。”
他顿了顿,像是攒力气,声音提高了一些,几乎要压过雨声:
“外面的人,说啥是啥。可我,我就信你。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这根,早就扎死了,挪不了窝。”
他一口气说完,脸上臊得厉害,不敢看秦海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摊油灯的光晕。
不管了,豁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过了好久,久到陈林以为秦海没听见,或者根本不想搭理他。
才听见对面的人,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太轻,几乎被雨声吞没。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了他抠着笔记的手背上。
那手心里有硬茧,温热,干燥,带着让人心定的力量。
陈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秦海的手没有挪开,就那么覆着。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灯光照着他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沙的,像是被雨水浸润过,
“我知道。”
就三个字。再没别的。
可陈林却像是听懂了千言万语。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有点发热。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那只手。指套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心,他却觉得无比踏实。
油灯的光晕轻轻跳跃着,将两人紧握的手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外头的雨还在下,下得震天响。可这小屋里,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着,安稳,沉静。
秦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一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力道不大,却清晰无比。
陈林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有点抖。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大一小。
般配得很。
“雨真大。”他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秦海应着,手指又收紧了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睡么?”有人问。
另一人答:“等等,再等等,再听听雨声。好听。”
于是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一点点黄晕的光,安静而和平的夜。
——写于25年9月2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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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年后,一盏茶(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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