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
冻土酥软,雪水渗进地里,滋润得茶树根须饱胀。
日头一晒,暖风一吹,那些憋了一冬的芽苞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探出嫩生生的尖儿,茶园里眼见着一天一个样儿,绿意一层层漫上来。
活儿又忙起来了。请回的工人们散在茶垄间,手指翻飞采摘着第一茬最金贵的茶。
炒茶房的灶火重新燃起,日夜不息,烟气裹着茶香,弥漫了整个南山坳。
秦海自然是顶梁柱,巡山、看茶、指点炒制,一刻不得闲。
陈林也跟着团团转,安排人工、过秤、算账,嗓子都吆喝得哑了几分。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秦海蹲在东头那片新品种的茶苗地里,仔细查看着芽叶的长势,手指轻轻捻动叶片,又俯身贴近了嗅闻气味,专注得连身后来了人都未察觉。
陈林放轻脚步走过去,手里攥着个东西,在他身后站定了。
他看着秦海弓着的背影,衬衫被汗浸湿了一片,紧贴着肩胛骨的轮廓。
山风吹动他硬扎的短发,也带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茶香和汗气的味道。
陈林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才开口:“海子。”
秦海闻声回头,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目光带着询问。
陈林把手往前一伸,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只小小的、粗粝的牛皮指套,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给你的。”陈林声音有点发紧,眼神飘忽,不太敢直视秦海的眼睛,
“我看你老用手直接捻茶叶,新茶毛刺多,扎手,套上这个,能、能好些。”
秦海愣了片刻,目光从那只丑丑的指套移到陈林脸上。陈林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梗着脖子解释:
“我、我自个儿试着做的,是不太好看,你将就着用哈……”
话没说完,秦海已经伸出手,从他掌心取走了那只指套。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陈林的掌心,带着劳作后的温热和粗糙。
秦海没说话,只是低头,仔细地将那指套套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大小竟意外地合适。
他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又用套着指套的指尖,轻轻捻了捻身旁茶树的嫩芽。
“咋样?磨不磨?”陈林凑近一步,急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
秦海抬起眼,看向他,摇了摇头:“挺好。”
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两个字,“谢了。”
就这两个字,让陈林心里那点忐忑瞬间化成了蜜,甜得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他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谢啥…有用就行!”
阳光透过茶树的间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秦海手上那只丑丑的指套,此刻显得格外醒目。
陈林看着那指套戴在秦海的手指上,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和勇气。
他像是被这暖洋洋的春日蛊惑了,又往前蹭了半步,几乎能感受到秦海身上传来的热气。
他抬起手,似乎想替秦海拂掉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小枯叶,动作却有些迟疑,悬在半空。
秦海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神深静,像是山坳里蓄着春水的潭。
陈林的手指终于落了下去,轻轻掸掉了那片枯叶。
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触碰到秦海肩胛的硬朗线条。
两人都像是被这轻微的接触烫了一下,同时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凝住了。只有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和远处工人们隐约的谈笑声。
陈林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就那么虚虚地搭在秦海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肌肤的热度和微微的紧绷。
他的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
“海子……我……”
秦海的眸光骤然深了下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光涌动。
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避开陈林的手,也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沉沉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又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远处传来工人呼喊陈林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陈林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收回手,脸上臊得通红,眼神慌乱地避开:
“那边叫我了,我、我先过去!”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下山坡,心却像是留在了原地,在秦海那沉静如山的目光里,疯狂地跳动着。
秦海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食指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指套,然后用戴著指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陈林手掌拂过的肩头。
春风拂过,新茶的嫩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
*
自打那日山坡上近乎莽撞的触碰后,陈林有好几天没敢正眼瞧秦海。
一看见那人沉静的眉眼,就想起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伸出去的手,还有指尖残留的、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的温热与坚实。
臊得他头皮发麻,只好埋着头拼命干活,指挥工人时嗓门都比平日高了八度,像是要借此掩盖心里的虚。
秦海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依旧巡山,看茶,指点炒制,话还是那么少。
只是偶尔,在陈林咋咋呼呼指挥工人,或是跟来收茶的贩子讨价还价时,他会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在那人因忙碌而泛红的脖颈和耳根上停留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继续手里的事。
这天,镇上茶铺的赵老板亲自上山来看新茶,还带了个刚高中毕业的侄女,说是暑假跟着来学学见识。
那姑娘叫小雯,活泼得很,穿着一身时兴的连衣裙,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茶园里转悠,围着陈林问东问西。
“陈老板,这茶什么时候采最好呀?” “陈老板,炒茶的火候怎么把握呢?” “陈老板,你年纪轻轻就经营这么大茶园,真厉害!”
陈林被夸得有点飘,又不好冷落客人,便耐着性子解答,偶尔还比划两下,逗得那姑娘咯咯直笑。
秦海在不远处的炒茶房门口看着,手里拿着记录本,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雯笑着想伸手去拉陈林胳膊,让他演示如何揉捻茶叶时,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那边的笑语:
“陈林,西头那批茶青有点泛红,你过来看看。”
陈林正被小雯缠得有点脱不开身,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应了声:
“哎!就来!”转头对小雯抱歉地笑笑,“赵老板,您先自己看看,我过去一下。”
小雯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
陈林小跑到炒茶房门口,凑近秦海:“哪儿泛红了?严重吗?”
秦海却没答话,只是伸手,指尖掠过陈林的衬衫领口,拈下一小片沾在上头的、嫩绿色的茶芽碎片。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他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陈林颈侧的皮肤,带着粗粝的茧子和微凉的体温。
陈林浑身一僵,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脖颈处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呼吸都滞住了。
他猛地抬眼,对上秦海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目光沉静依旧,深处却仿佛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不容错辨。
“沾了东西。”秦海语气平淡,松开手指,那片茶芽飘落在地。
他的视线在陈林瞬间通红的耳朵上扫过,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炒茶房,“进来看看锅温。”
陈林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狂跳,颈侧被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热感久久不散。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处,指尖都在发颤。
那边的赵老板喊他:“陈老板?”
陈林猛地回神,胡乱应了一声,脚步有些发飘地跟进了炒茶房,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泛红的茶青早忘到了九霄云外。
炒茶房里热气蒸腾,秦海正站在灶前查看锅温,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陈林蹭过去,挨着他站,也不敢靠太近,心跳依旧擂鼓一般。
“哪、哪锅有问题?”他声音有点发虚。
秦海没回头,目光落在翻腾的茶叶上,声音低沉地混在炒茶的沙沙声里:“没什么大问题,火候压一下就行。”
陈林:“……?”
所以他刚才就是故意叫自己过来的?
他偷偷侧过脸,去看秦海。却见对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外头传来小雯和赵老板说话的声音,似乎要往这边来。
秦海忽然侧过头,对陈林低声道:“靠边点,门口风大,灰吹进来沾身上。”
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推他,而是用那只戴着丑丑牛皮指套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位置卡得恰到好处,正好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门口即将到来的视线。
陈林僵在他身后,手腕被攥住的地方滚烫一片,鼻尖萦绕着秦海身上混合着茶香和汗气的味道,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赵老板和小雯果然出现在门口,朝里望了望。
“秦师傅,陈老板,忙着呢?”赵老板笑着打招呼。
秦海挡在陈林身前,微微颔首,手下意识般向后,更紧地护了一下,语气如常:“嗯。赵老板看茶?”
“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忙。”赵老板寒暄两句,便带着侄女走了。
炒茶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锅里茶叶翻腾的沙沙声。
秦海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意之举。他继续专注地炒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林却久久无法回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宽阔而沉默的背影,手腕上和颈侧的热度久久不散,心里那头沉寂片刻的老鹿,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疯狂地撞了起来。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鹿撞的方向,不再是迷茫的虚空,而是牢牢锁定了前方那个沉静如山、却偶尔流露出不动声色的占有欲的男人。
春风从门口吹进,带来新茶的清香,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悄然升温的、黏稠又滚烫的空气。
——写于25年9月2日
写得有点尬怎么回事[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三年后,一盏茶(8)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