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撵着日子过,眨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茶园彻底闲了,工人们都家去准备年货了。偌大的园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却比往年热闹。许是心里头揣了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驱散了冬日的冷清。
自打那“炭火之夜”后,两人之间像是又隔了层什么,却不是疏远,反倒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碰上了,不再急着躲开,会多停那么一瞬,才各自垂下。递东西时,手指偶尔碰到,也不再是触电般弹开,那接触会若有似无地延长一息,才若无其事地分开。
这天,陈林从镇上回来,自行车把上挂满了年货,车后座还驮着半扇猪头肉和几条冻鱼。一进院就嚷嚷:“海子!快出来搭把手!这肉冻得梆硬,快把我手指头粘掉了!”
秦海从厢房出来,接过那沉甸甸的肉和鱼,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陈林冻得通红的指尖,眉头微蹙:“怎么不戴手套?”
“忘了!”陈林哈着白气,咧嘴一笑,从车把上解下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嘿,瞧瞧,老刘家新炸的麻花,还烫乎着呢!赶紧的,趁脆吃!”
秦海接过那油汪汪的纸包,麻花的甜香气混着油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没急着吃,先帮陈林把其他年货归置好。
“对了,”陈林一拍脑门,又从车筐里掏出两张大红纸,“王婶给的,让咱自己写春联。说我如今是老板了,得有个气象。”他说着,有点讪讪地看秦海,“我那两笔字…跟鸡扒拉似的…要不,你来?”
秦海看看那红纸,没推辞,只问:“写什么?”
“你定!你念过大学,词儿多!”陈林大咧咧一挥手,又把墨汁和毛笔翻出来,“要吉祥的!来年茶园好,人也好!”
秦海没再说话,挽起袖子,研墨,铺纸。他手指握着毛笔,身姿端正,神情专注得像在炒一锅顶金贵的茶。
陈林就在旁边守着,看着那狼毫笔尖在红纸上行走,留下一个个筋骨挺拔、饱满有力的墨字。
“茶香氤氲迎百福…树影婆娑纳千祥…”陈林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啧啧称赞,“好!这字真精神!意思也好!”
秦海落下最后一个字,撂下笔,才瞥他一眼:“横批呢?”
陈林抓抓头发,眼睛一亮,带着点狡黠和试探:“就叫…‘四季平安’,咋样?”
秦海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点点头:“好。”
墨迹干了,两人一起把春联贴到院门和屋门上。红纸黑字,映着白雪灰墙,顿时添了不少鲜亮活气。
除夕夜,两人一起张罗了一桌菜。猪头肉炖得烂乎,鱼烧得喷香,还有炒青菜、炸丸子、一盆白胖饺子。桌子就摆在陈林屋里,炕烧得热热的,屋里暖融融都是饭菜香。
对坐着,倒了点镇上打来的米酒。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屋里安静。
陈林举起碗:“来,海子,咱俩…喝一个!”
秦海也端起碗,跟他碰了一下。碗沿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
“又是一年…”陈林喝了一口,辣得咂咂嘴,感慨道,“今年…挺好。”
秦海“嗯”了一声,夹了块鱼肚子肉,放到陈林碗里。
陈林看着那块没刺的鱼肉,心里头那点暖意混着酒意一起往上涌。他吃了肉,又给秦海夹了个大饺子:“你也吃!辛苦一年了!”
两人吃着,喝着,话不多,却也不觉得冷清。一种安稳的、无需言说的氛围包裹着他们。
吃完饭,收拾干净,夜已经深了。外面的鞭炮声密集起来。
陈林有点微醺,靠在炕头上,看着坐在桌边剔牙的秦海。油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
“明年…”陈林开口,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明年咱把那片坡地都换了新品种吧?你笔记里写的那种,抗冻的。”
“好。”秦海应道。
“开春再去趟省城,看看有没有新式的炒茶机。”
“行。”
“等夏天闲了,咱也歇两天,去隔壁县的水库看看,听说那儿景不错…”
陈林絮絮地说着,说明年,说以后,说的都是茶园,是日子,眼神却一直落在秦海身上。
秦海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好”。
窗外的鞭炮声达到了顶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是在辞旧迎新。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陈林看着秦海,忽然很大声地说:“秦海!明年还在啊!”
鞭炮声太响,把他的声音吞没了大半。
秦海抬起头,看向他。灯光下,他的眼神很深,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
半晌,在鞭炮声短暂的间隙里,他清晰而低沉地应道:
“在。”
一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陈林的心湖,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两人都没再说话,就在这喧闹的声响和温暖的静谧里,对坐着,迎来了新的一年。
仿佛本就该如此。
*
年味儿还没散尽,元宵节就又赶着趟来了。
镇上早就热闹开了,小摊小贩支起灯笼架子,各式各样的灯,有纱灯、纸灯、玻璃灯,糊成兔子、金鱼、荷花的样子,里头点着小蜡,风一吹,摇摇晃晃,映得青石板路都亮了。
王婶一早又来擂门,嗓门亮得能震下房檐的冰溜子:“林子!海子!晚上镇上有灯会,还有舞狮子的!热闹得很!你俩可不能再猫山里了!必须去!”
陈林正在院里劈过年没烧完的柴,闻言擦了把汗,扭头看正在修整篱笆的秦海:“去瞅瞅?”
秦海手里忙着,头也没抬:“随你。”
“那就去!”陈林撂下斧子,对王婶笑道,“婶子,给我们留俩好位置!”
“放心吧!”王婶风风火火又走了。
到了晚上,两人收拾利索,锁了门往镇上去。山风依旧冷硬,但想着前方的热闹,脚步便轻快了许多。
镇上果然比过年还喧腾。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各式灯笼流光溢彩,把一张张笑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卖元宵的摊子热气腾腾,甜香混着桂花糖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王婶果然在临街的茶铺二楼占了座,能从窗户俯瞰整个街景。舞狮的队伍正过来,锣鼓敲得震天响,那狮子金睛闪耀,上下翻腾,引得满街喝彩。
陈林看得起劲,扒着窗户,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秦海坐在他旁边,目光也落在楼下,神情却依旧是平的,只在那狮子惊险地跃上高竿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好!”陈林拍着巴掌大叫,回头撞上秦海的目光,咧嘴一笑,“这狮子舞得带劲!”
秦海没说话,只把桌上那盘茶铺送的芝麻馅元宵往他那边推了推。
看完舞狮,王婶又拉着他们去猜灯谜。纸条贴在各式灯笼下,围着一圈人仰头琢磨。陈林凑热闹,挤进去看了几个,不是太雅就是太俗,挠头咧嘴,一个也猜不着。
秦海没往里挤,只在外围站着,目光扫过几个灯谜。陈林挤出来,丧气道:“啥玩意儿,一个不懂!”
秦海下巴微抬,指向不远处一盏鲤鱼灯:“那个,‘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是秋。”
陈林一愣,跑过去瞅那谜面,又跑回来,眼睛瞪圆:“嘿!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见过。”秦海语气平淡。
“哪个书?你那些种树的书还教这个?”陈林好奇。
秦海看他一眼,没答,嘴角却似乎弯了一下。
陈林心里痒痒,干脆跟在他后头,指着他看的灯谜让他猜。秦海也不推辞,目光扫过,便低声说出答案,十有**是准的。陈林就跟在后面咋咋呼呼,仿佛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一般得意。
猜谜的奖品是小小的糯米纸灯,点上能亮一会儿。陈林得了一个,宝贝似的捧着,那欢喜劲儿,比卖了百十斤好茶还甚。
人群越来越挤,推推搡搡。陈林只顾着护他那盏小灯,冷不防被人从侧面撞了个趔趄,眼看要栽,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秦海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侧,手臂隔开了拥挤的人流,替他撑出一小方空间。
“跟紧。”秦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陈林“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侧。秦海的手臂偶尔会因为人群的挤压碰到他的后背,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捧着那盏小灯,心跳得比方才看舞狮时还响。
路过卖元宵的摊子,秦海停下脚步,买了两碗。摊子小,没处坐,两人就站在街边,借着灯笼的光吃。
雪白的糯米丸子,软糯香甜,咬开一口,黑芝麻馅热乎乎地流出来,烫得人直吸溜嘴。
“慢点吃。”秦海看他那猴急样,忍不住说了一句,把自己碗里那个吹得温些的,舀起来,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陈林愣住,看着那勺送到唇边的元宵,又抬眼看看秦海。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眼神沉静如常,仿佛这动作再自然不过。
他下意识地张嘴,接了那口元宵。甜糯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最里头。
人群依旧喧闹,灯火依旧璀璨。两人站在街边,分食着两碗元宵,偶尔交换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吃完元宵,身子也暖了。夜渐深,灯会散去大半。两人沿着安静下来的街道往回走。陈林手里那盏小灯还顽强地亮着,晕开一小团温暖的光晕,照着脚下的路。
山风依旧冷,但谁也不觉得寒碜。
快到茶园时,陈林忽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糯米纸灯举高了些,灯光映亮秦海的脸。
“秦海。”他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
秦海停下,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那口元宵粘住了。他看着灯光下秦海沉静的眉眼,那里面映着一点小小的、跳动的光,像是把他心底那点不敢明说的念想也照透了。
最终,他只是把手里的灯往前递了递,声音有点发干:“给你照着亮,看路。”
秦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接那灯,却伸手,轻轻握住了他举着灯的手腕。掌心温热干燥,贴着陈林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腕皮肤。
“一起照。”秦海低声道,握着他的手腕,引着那盏小灯,并肩往山上走去。
那点微弱的光,晃晃悠悠,却足以照亮回园子的路,也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未曾言明、却悄然滋长的情愫。
今夜月色不甚分明,但手中灯暖,身侧人安。
——写于25年8月24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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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年后,一盏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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