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冬,一场冻雨过后,天气冷得邪乎。屋檐下挂的冰溜子尺把长,敲下来能当兵器使。山里风硬,吹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
陈林那屋的炕烧得滚烫,后半夜却还是被冻醒了。脚底下跟踩着冰坨子一样,寒气顺着腿肚子往上爬。他蜷成一团,把被子裹了又裹,还是听得见牙关打架的声儿。
窗外风声凄厉,刮得窗户纸呼啦作响。他忽然想起秦海那屋。那厢房比正屋更显阴冷,当初收拾得仓促,墙壁也薄,炕更是小,睡着都伸不直腿。自己盖着厚棉被尚且如此,秦海…
他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摸黑套上冰冷的棉裤棉袄,趿拉着鞋,端起床头那盏防风的煤油灯,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院子里的积雪冻硬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他走到厢房窗外,侧耳听了听,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抬手轻轻叩了叩窗棂。
里头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谁?”
“我。”陈林压着嗓子,牙齿还在打颤,“冻、冻醒了吧?我那屋炕热,挤挤…暖和点。”
屋里又静了。只有风声呼啸。
陈林站在冰天雪地里,脚趾冻得发麻,心里头那点勇气眼看就要被风吹凉了。他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冒失又傻气。
正想找个话头溜走,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秦海站在门内阴影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肩头披着那件旧外套,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进来。”他侧身让开。
陈林赶紧钻进去,一股冷气也跟着扑了进去。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空气又干又冷,呵气成霜。那炕果然小,秦海刚才起身,被子掀开一角,露出底下单薄的铺盖。
“你这哪成…”陈林看得心里一抽,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灯光跳跃,照亮秦海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走,上我那屋去!炕大!”
秦海却没动,只是看着他:“吵醒你了?”
“没…我也冻得睡不着。”陈林搓着手,哈着白气,“别磨蹭了,赶紧的!再待会儿咱俩都得成冰棍!”
他伸手想去拉秦海,指尖碰到对方的手臂,隔着一层单衣,冰凉。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那冰凉的手腕就往自己屋里拽:“走走走!”
秦海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竟也没挣脱。
回到正屋,关上门,把那鬼哭狼嚎的风声隔在外头。炕上的余温还没散尽,屋里明显暖和许多。
陈林把秦海推到炕沿坐下,自己三两下脱了冰冷的棉袄棉裤,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尚且温热的被窝里,然后使劲拍着旁边的空位:“快进来!还愣着干啥?”
秦海看着那显然只够一人酣睡、如今却要挤下两个大男人的炕,犹豫了一下。
“啧!”陈林不耐,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直接拽掉他肩头的外套,把人往炕上拉,“都是大老爷们,磨叽啥?冻病了谁帮我炒茶?”
秦海被他扯得失去平衡,跌坐在炕上。陈林顺势把另一床被子抖开,一股脑盖在他身上,又把自己这边的被子分过去一半,严严实实地压好。
两人并排躺在黑暗中,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初时冰凉、渐渐回暖的体温。炕不算宽,肩膀不可避免地挨着。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嚎。
陈林觉得脸上有点烧,心跳得厉害,只好没话找话:“…这鬼天,灶膛火都不敢熄透了。”
“嗯。”旁边传来低低一声。
“明天得把柴火棚再苫苫,雪吹进去潮了不好烧。”
“嗯。”
又没话了。冰冷的脚渐渐回暖,甚至开始发烫。陈林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膝盖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人的腿。两人同时一僵。
陈林赶紧缩回腿,喉咙发干:“那什么…睡了?”
“嗯。”
陈林闭上眼,努力想忽略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可那平稳的呼吸声,那似有若无的、带着皂角和阳光气息的味道,那隔着布料传来的温热…无一不在提醒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林以为自己终于要睡着时,听见旁边的人极轻地翻了个身,面向他。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陈林能感觉到秦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紧张得屏住呼吸。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轻轻碰了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随即把那边的被角往里掖了掖,动作轻柔而仔细。
“肩膀露风。”秦海的声音低哑,几乎就响在耳畔。
陈林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那只手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麻。他猛地睁开眼,在极近的距离里,对上秦海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声似乎也远了。
他能感觉到秦海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温热而潮湿。
“…秦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嗯。”
那声应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甸甸地落进他心底。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鬼使神差地,微微抬起头,向前凑近了一寸。
秦海没有躲开。他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眸光更深了,在黑暗中沉沉地看着他。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就在陈林几乎能数清他睫毛的颤抖时,秦海却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后避开了半分。
那细微的距离,像一盆雪水,倏地浇醒了陈林。他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羞愧和慌乱瞬间淹没了他。
“对、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恨不得钻进炕缝里去。
黑暗中,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力道有些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意味。
“睡吧。”秦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天快亮了。”
那只手在他发间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陈林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旁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陈林却在温暖的被窝里,睁着眼,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
这一夜,格外漫长。
近在咫尺的呼吸,落在发间的手,欲言又止的靠近与退避,像炭火一样烙在他心上,滚烫,又带着灼人的疼。
——写于25年8月24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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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年后,一盏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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