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疲惫地挥挥手,并未留唐英用午膳。唐英带着几个心腹长随,默然出了千禧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华喜阁的方向。那是他亡妻李氏生前居住的院落。
上一次踏足这里,还是去年腊月初,那时院中尚有欢声笑语,小厨房里总飘着娘子爱吃的点心香气。如今,人去楼空,庭院寂寂。寒风卷过,吹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更添几分萧瑟。院门半掩,像一张沉默而哀伤的嘴。
此刻的华喜阁,已然成了一座无形的囚笼。里面关着的,是李氏生前最倚重的两个陪嫁丫头——红袖与绿萍。
唐英径直走到后院小厨房旁堆放柴草的角落。角落里,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子蜷缩着,正是红袖与绿萍。她们一见到唐英,眼中立刻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你们二人,”唐英的声音冷得像冰,“谁想回李府?”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
绿萍和红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用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瞪着唐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唐英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轻轻一抬手。身后几名如狼似虎的仆役立刻抬来一张长条案几,另几人手中则赫然拿着绳索与闪着寒光的短刀。
“李家舅爷来吊唁时,你们不是挺能说的么?把那些捕风捉影的腌臜话嚼得满府皆知。怎么?如今舌头被猫叼了?”唐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
“呵!”绿萍猛地抬头,她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此刻脸上毫无惧色,“老爷这是要杀人灭口了?我不怕你!”话音未落,趁着仆役们上前欲捆之际,她竟如兔子般猛地蹿起,用尽全身力气冲出柴房,一头扎进了院外通往各处的长廊!
华喜阁地处唐府中枢,往来仆婢络绎不绝。绿萍一边沿着长廊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嘶声力竭地大喊:
“唐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唐老太太!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蛇蝎毒妇!”
“我们大娘子待你们唐府上下掏心掏肺!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在她拼死为你们唐家生子的日子!你们竟把那个贱人抬进门!生生把大娘子气得血崩而亡!”
“要不是你唐英当初跪在我们李府门前指天发誓此生绝不纳妾!我们姑娘金尊玉贵的嫡出小姐,会下嫁到你们唐家?!”
这凄厉的控诉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唐府上空!长廊两侧的厢房、月洞门后,无数双眼睛惊骇地望过来,仆役侍女们惊疑不定地交头接耳,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着声音来源聚拢。
唐英的心腹小厮土豆带着人紧追不舍,急得满头大汗。绿萍慌不择路,竟跑到了后花园的莲花池畔。
时值正月,池面结着一层薄冰,枯败的荷梗支棱着,像绝望的手。绿萍毫不犹豫地甩掉脚上破旧的鞋子,赤脚踏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那寒意如同钢针扎入骨髓,她却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走到池中央的假山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站在假山最高处。
土豆追到池边,伸脚试了试池水,那刺骨的冰冷让他瞬间缩了回来,一是犹豫不决是否下水。
绿萍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她俯视着池边越聚越多的人群,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你们以为杀了我和红袖就能灭口?做梦!”
“李府!李家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们姑娘的冤屈,天日昭昭!”
“我绿萍今日便是化作厉鬼!也要夜夜守在你们床头!看着你们遭报应!”
“老天爷睁着眼看着呢!你们的报应——就快来了!!!”
她嘶哑的喊声在空旷的园子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诅咒。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不远处小树林边一个被小厮抱着的小小身影上——那是三岁的昆哥儿!
绿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奇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短暂、诡异的微笑,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抱着昆哥儿的木头。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绿萍张开双臂,如同折翼的鸟,纵身从高高的假山上,头朝下,决绝地栽进了那布满寒冰的池水深处!
“噗通!”
一声闷响,冰面碎裂!刺目的鲜红,如同最妖异的花朵,瞬间在冰冷的池水中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几乎是同时,华喜阁方向隐约传来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随即归于死寂。红袖,已被悄无声息地处置了。
“少爷!我们出来太久了,老太太定要着急了,快些回去吧!”抱着昆哥儿的木头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着,紧紧搂住怀里懵懂无知的小主子。
昆哥儿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指着莲花池的方向,奶声奶气地问:“木头,绿萍姑姑怎么了?她为何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呀?水里开红花了吗?她方才喊的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呢。”他离得远,又被风声干扰,只隐约听到嘈杂。
木头,这个十岁上下、沉默寡言的少年,是大娘子生前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一直安置在仓房,府里认得他的人不多。半年前他在莲花池边偶然救了失足落水的昆哥儿,才被老太太破格提拔到小少爷身边伺候。
此刻,木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池中晕开的血色,眼中是远超年龄的悲凉与了然。他用力抱紧昆哥儿,声音低哑:“木头……也没听清。少爷,今日之事,千万莫跟老太太提起我们来了这边,不然……木头怕是要被打死了。”
昆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对这个救过自己、又总默默护着自己的木头,有着天然的亲近和依赖,小声应道:“嗯,不说。”
孙妈妈得了消息,一路小跑着赶到千禧阁,顾不得老太太正在佛龛前捻珠诵经,急声道:“老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绿萍那丫头……在莲花池投水了!红袖那边也……没了!”
老太太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霍然转身,脸上慈和之色尽褪,只剩下冰冷的怒意:“糊涂!”她一把抓起拐杖,也顾不得仪态,疾步如风地往莲花池赶去。一路上,只见不少仆役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都杵著作甚?活计都干完了?”老太太厉声喝道,拐杖重重一顿,“孙妈妈!即刻去查!方才但凡靠近莲花池看热闹、嚼舌根的,不论是谁,统统给我记下名字!明日便寻了由头,撵出府去!一个不留!”
府中的老人精们最是乖觉,远远瞧见老太太满面寒霜地带着人过来,立刻拉着相熟的,低着头快步溜走,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这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沾上就是一身腥。
待老太太赶到莲花池畔,只见唐英、土豆和几个心腹仆役围在岸边,脸色都极其难看。绿萍的尸身已被捞起,**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双目圆睁,带着不甘的怨毒。
“还愣著作甚!”老太太看着那尸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随即被更深的怒意取代,“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抬走!找个僻静地方先安置!”
她转向脸色发白的唐英,拐杖点地,恨铁不成钢地斥道:“英儿!你糊涂啊!处置两个背主的奴婢,何等小事!竟闹得阖府皆知,沸反盈天!两条人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若被有心人拿住把柄,捅到府衙去!再联上徐家那摊子烂事!你头上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她字字诛心,将利害关系挑得明明白白。
唐英被母亲一喝,这才如梦初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儿子……儿子一时激愤,未曾细想……母亲,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冷声吩咐:“土豆!你即刻带两个可靠的人,去外头寻上好的杉木,打两口厚实的棺材!将这两个婢子……厚葬了!再备上两份厚厚的银子,亲自送到她们家人手中!好生安抚,务必让他们‘明白’——自家女儿是思念旧主,伤心过度,得了癔症,才想不开追随主母去了!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府中怜其忠义,不忍苛责其家人!记下了吗?”
“小的明白!这就去办!”土豆深知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
“孙妈妈!”老太太目光锐利如刀,“你即刻去寻府里各处管事,让他们把话给我放下去!就说——大娘子身边两个贴身丫头,因主母新丧,哀恸过甚,心智迷乱,今日双双殉主!念其一片忠心,府中不予追究,反赐厚葬!谁若敢在外头乱嚼一个字,或是在府里私下议论,一经查出,家规处置!”
“是!老奴这就去!”孙妈妈领命,步履匆匆而去。
看着土豆和孙妈妈分头行动,唐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母亲的手臂,语带感激:“还是母亲思虑周全,儿子……惭愧。”
老夫人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晃了晃,腰背佝偻下去,显是心力交瘁已极。唐英连忙用力搀扶住:“母亲千万保重身体!府里上下,儿子……儿子还要仰仗母亲主持大局啊!”
老夫人喘了几口气,强撑着站稳,摆摆手,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死不了……有那些上好的参茸补药吊着,一时半会儿还撑得住。”
“那儿子便放心了。”唐英松了口气。
“放心?”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沉甸甸的决断,“你即刻去准备。明日……最迟后日,便把醒姐儿,送去李府。奶妈子身边那个小丫头彩云,是孙妈妈姨侄女,年纪虽小,五六岁光景,却是个伶俐懂事的,原先也常跟着大娘子,让她同奶妈子一并跟去伺候醒姐儿。有她在,我也能……稍稍安心些。”
“儿子明白。”唐英沉声应下。寒风卷过莲花池,吹散了些许血腥气,却吹不散这深宅大院里弥漫开来的沉沉阴霾与刺骨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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