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实习进入第三周,陆真第一次感到“建筑”这件事,开始失去重量。
不是做得不多,而是做得太多——她每天都在画图,从功能平面图到材质分色,从节点详图到灯带排布,所有东西都得“合规”,都得“明确指标”,都得“可替换”。
她坐在电脑前,有时一整天只做一件事:把人字形铺砖的角度从30°改成28°,再从28°回调到30°,因为“客户说想再看看前一版”。
她最开始还认真抠细节,到后来变成机械操作。那天她做完三稿递交,组长只看了一眼,回了两个字:
“没用。”
她怔住:“你指哪部分?”
“就整个。”他指着图纸说,“这不是一个有用的设计。”
她想问:“什么叫有用?”
但她没问出口。
晚上,她留下来改图。楼里只剩几个还亮着的屏幕。
沈知衡从楼下开会回来,经过她座位,看了一眼她电脑上的图。
“你做这个干嘛?”他问。
“组长说不够有用。”
“然后你就做一个‘更有用’的?”
陆真没有说话。
沈知衡看着她,语气淡淡的:“你记不记得你来这儿是因为你的图‘不合规’?”
“那是你说的。”她有点倔。
“我说的意思是——你画的不是功能,是思路。现在你在画功能了,思路呢?”
“他们不让我画。”她终于抬头,“我画的所有东西,最后都要被他们‘优化’,‘调整’,‘删去’。那我到底来干嘛?”
沈知衡没笑,表情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你现在遇到的,是每个设计师都绕不过去的东西:功能主义压倒空间表达。但如果你就此噤声,那你确实‘有用’了——只是,没了你自己。”
他语调没变,可每句话都像敲在桌面上。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画你的图。不是你被允许画的那一张,而是你被迫删掉的那一张。”
那一晚,她重新打开了竞图时的草图。
她不打算让别人看见这张图,但她想知道,如果没有限制、没有评审、没有甲方——她会画出什么。
她画了一整夜。不是一张完整方案,而是一连串概念场景:
一段断墙,被风吹过,有小孩在顶上奔跑;
一面旧水泥立柱,贴着手写的寻猫启事;
一个屋檐下,有三个不认识的人撑伞共立,一只鸟停在电线上。
她画的不是“功能性空间”,而是人的片刻真实。
画完最后一张,她写下一句话:
“这些地方不需要被设计,它们只需要被承认。”
第二天,她把这组草图偷偷放进了自己的作品集中,准备留着未来某一天说出口。
但没想到,那天中午,项目会议上,沈知衡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陆真,你昨天那组‘非功能区片段’我看了,你有五分钟时间,讲讲你画它们的理由。”
陆真愣住,全会议桌人看向她。
她张嘴想拒绝,但又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她把草图打开,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不想做一个只画‘有用’图的人。我画这些,是因为我在很多地方住过,那些地方从没人管它‘有没有功能’,但它们构成了我全部的空间感知。我们总说‘人本设计’,可真正属于人的空间,往往在设计说明书里根本不写进去。”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我不反对有用的设计,我只是……想让‘没那么有用的地方’也有它存在的理由。”
整个会议室一片安静。
几秒后,有人轻轻鼓掌,不响,却真诚。
会议结束后,沈知衡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你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可以写进我们的说明书了。”
陆真看了他一眼,笑了。
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
建筑不是权力的工具,也不是功能的推演,它是人与世界对话的微光,而她,刚刚点了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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