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鞭炮响彻天际直到天明，87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摩托车碾压地上的红色炮纸屑，空气里鞭炮硝烟味久久散不去，藏在地上的哑炮时不时爆几个，吓得路人走路走心惊胆战。
一家三口穿红戴绿骑着亮眼摩托车驶进了纺织厂大门，女式中跟黑皮鞋踩在地上踢走了几个“阵亡”的炮仗，再轻轻放下穿着软棉鞋的小孩子。
赵香梅把棕色的羊绒围巾重新围好，用来挡灰的红丝绸面纱被她小心折好收到羽绒服口袋。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两个网兜，里面装着自己做的腊肠、友谊商场买的进口菠萝还有两包散烟，女人抬抬下巴指挥道：“把车锁仔细锁好，过年期间小偷可不放假，我先带孩子上楼你赶紧点。”
“噢，还有车尾那包小孩衣服记得拿上来。”
高大景蹲在地上仔细上着锁，头也不回：“知道，你先进舅舅家。”
舅舅家不大的客厅分成了两桌，方桌上铺有洗的发白的红绒桌布，绒布上那些黑蓝墨水痕迹星星点点甚是碍眼，塑料盆里装着煮熟的花生和几把红瓜子，索性来人也不是外人。
三个男人一脸苦相坐在桌子周围，毛大元和毛少杰在家没有穿着外出用的昂贵外套，换上了自己陈年旧棉袄，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不停重播着大年三十晚上的春节联欢晚会。
皱纹比前几年更多更深的长者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又一脸满足把烟夹回自己耳背上。
“好烟，少杰把这两包没拆过的收起来，过几个月给你领导送礼用。”
毛少杰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忍不住小声抱怨：“送的还少吗？有屁用。”
毛大元瞪了一眼儿子，转头问起了高大景：“大景喝点你舅妈煮的红糖水，今年你们机电厂效益怎么样？”
“别提了，”高大景一摊手，也是烦躁不安：“工资都快发不出，南宣市内国企采购都轮不到我们，厂子被外省的机电厂报价压的喘不过去。现在已经有人打报告要求“停薪留职”，出来自己做生意赚钱。”
对面的年轻人立马双眼一亮，抢着接过话：“停薪留职吗？我们公司也有！他们说现在出去卖水果都赚的比上班多。”
厨房门口立马伸出个烫满卷发的中年妇女上半身，她带着厚手套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捧着个菠萝，闻言凶神恶煞用菜刀指着自己儿子骂道：
“早点歇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是不是你那个在边境倒卖水果的狐朋狗友勾搭你？你要是敢辞职我马上吊死在家门口，有单位人才有根，单位连棺材都帮买好你还想干什么，啊呸呸呸，大过年的呸呸呸。”
三个大男人被吓得脸色一白，身子都往外倾了三十度。安静一会，三人抓了把花生开始转移话题。
“我看这次美苏竞争太空发展要进入白热化啊。”
“中东局势看样子又要不太平……”
“部队都允许经商，那其他单位现在经商不也正常。航运公司在外面和人合开的企业都不知道多少家。”
“哼，都是挂靠迟早被整顿。”
另一边小木桌上打牌的两个女人扭头看过男人们一眼，接着百无聊赖打起手里的牌。而沙发上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一起开心玩着过家家，时不时笑的口水乱飞指着对方说放屁屁。
卷发女子把手里的牌抽了一张打出去，小声问道：“表姐，纺织厂现在还发得出工资吧？”
对面的女子温柔笑笑，眉间还是带上一丝忧愁，“发是发得出，但我的奖金今年只有50元。哎，现在物价都在涨我看以后的日子是够呛，你别担心我，我还有爸妈呢。”
“那姐夫就一点钱都没有？”
“那个烂赌鬼，”毛蓉秀脸色一变，她合拢手上的牌眼神含恨道：“他本来就是坏人，现在听说跟着外面的混混一起花天酒地。我那个婆婆还到处放话说如果不是我家里有两个男人撑腰，她早就上门抢我工资走了。”
“要不是怕被厂里人说闲话，我早就想离……”
说到后面，毛蓉秀的眼神渐渐没了神采。赵香梅也跟着放下手里的牌，她关切握住对方手心说道：“你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我今天给你和宝宝都带了几件好衣服来，常言道先敬罗衣后敬人，总有一些人喜欢落井下石。”
毛蓉秀感动点点头，她倒没有觉得接受亲戚救济是什么丢脸的事，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可赵香梅说的另一句话却提醒了她。眼神闪烁中毛蓉秀也握紧了表妹的手，有些迟疑说：“我自己这边没什么问题，就是少杰他……”
卷发女子正歪着个脑袋去听，厨房里一声高呼就打断了表姐的话。
“吃菠萝啦～！真难削皮，两个小宝贝快来吃水果。”
陈红妹大着嗓门端出一大碗盐水泡菠萝，被刨得坑坑洼洼的菠萝惨烈分体沉在碗里，客厅里无所事事的男人们立刻放弃讨论□□局势围了上来。赵香梅夹起一块菠萝喂两个孩子的时候，眼光扫到舅妈和表姐两人之间相互打了个眼色。
她心想：舅舅家现在肯定是有了难事。
夜里。
“借钱？5000块？”
赵香梅弯腰站在水池边点点头，她拿着软毛牙刷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黄铜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冲刷干净白色瓷砖上的泡沫，女人直起身对着墙上挂着的红色塑料包边镜子检查了一下仪容，回头对着丈夫解释到：
“种子公司新建了集资房，少杰走了关系可以分到一套顶楼两居室，舅妈的意思是不要挑三拣四，鬼知道下一批建房在什么时候。两百五一平米，六十平米要一万五，舅妈的意思是凑出一万剩下的每月单位从少杰工资里扣。”
“顶楼还两百五一平！”男人目瞪口呆，锤着厨房门板摇头，“乖乖，看来他们公司效益不怎么样，员工房都比其他单位贵了差不多3-40元一平米，有房本吗？现在工资普涨两轮也就100元出头，普通家庭怎么拿得出这么多。”
女子弯腰拿地上的塑料盆，里面放着她要换洗的衣裳和洗澡巾，她对门口站着的男人翻了个白眼：“有房本，再怎么样都比你们厂强，你们厂要是还有钱补贴员工建房我们就不用租在这。你还嫌贵呢，少杰公司这批分房名额都被抢空空，都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钱？”
“呦，只许你赚钱不许别人有门道呀？”
赵香梅啧了一声，一边脱自己领口的扣子一边把厕所门关上，不多时里面就响起来哗啦啦洗澡声。
男人转身回到客厅坐下，他看着桌面上的时尚杂志发起了呆。今年年前店里销售情况和往年对比只能算正常发挥，赚到的钱要还供应商货款，再有日常维护开销，算算基本所剩无几。女装市场在经历春节前的火爆后会低沉2个月，自家苦两个月也没什么，这下舅舅又要借钱……怎么事情都在这个时间段凑一块。
厕所的水声渐消，赵香梅一身水汽拿着湿毛巾走了出来，她把手上的盆放在洗衣机盖上，吸吸鼻子走回大厅。
高大景沉默坐在沙发上，看见她出来后面色犹豫几分，试探道：“你舅舅借钱这件事，能和他们商量一下只借个2-3000吗？”
女子抓着毛巾的手指一紧，她沉默几息问道：“看着我们风风光光的，这次借钱数额不算特别大却只借一半，以两家的关系这不太好吧。”
两人沉默半响，高大景表情痛苦薅着自己头发，叹息：“老婆现在真的没钱了，过年前没少给那些重点客户送礼，就这几个月熬熬吧，你舅舅会理解我们。”
大年初六，工行门口。今天不少人喜气洋洋拿着压岁钱和奖金来银行存款，银行特意摆了桌子给来存款的老百姓送点圆珠笔和黄封皮笔记本之类的小玩意。一阵大风吹来，银行工作人员倒姜茶给客户的手速越来越快。
两位穿着打扮不凡的女性坐在营业大厅木椅上，她们一老一少看着很是亲昵但长得却不相似。一个小年轻打量了她们衣着质感，主动倒了两杯姜茶端了上去，弯腰向前态度良好：“两位女士是来办理什么业务的呢？今天来的群众比较多，可能需要你们多等一会。”
两位女士笑着接着玻璃杯子抿了一口，年轻的那位女士笑着回应：“不急，我们只是转款而已。”
工作人员一听金额，顿时失了兴趣，礼貌笑笑就离开。
陈红妹端着手里烫呼呼暖手的玻璃杯，感叹：“真的是人靠衣装啊，以前我来办事哪来这种主动待遇。也是多亏你，我们一家都人模狗样起来。”
年轻女子眉眼弯弯略施粉黛，长相虽不出众但如今落落大方：“哪的话，没有舅妈你们这些年的帮忙，我都不可能站在这。”
这话说的即热情又诚恳，让陈红妹心里熨贴不少，她悄悄打量起这个外甥女感叹想不到当年那个内向害羞的女孩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居然也有了几分她母亲为人处事的影子……
“舅妈，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赵香梅侧过身，膝盖碰膝盖挨着陈红妹，她面露难色开口道：“这五千元里有两千是我的私房钱，你记得以后这大景前面不要说漏嘴。”
中年妇女吃惊挑挑眉，她急忙开口：“怎么大景他……”话音渐消，陈红妹看着自己年轻的外甥女叹口气，拍拍对方的手安慰道：“我懂，我也有娘家兄弟，我们一家承你的情。”心里想着的却是以往他们都更看重大景，以后要多想想香梅，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谁更亲他们都没拎清楚。
两人也没等多久，银行经理认出赵香梅这位长期稳定大客户，连忙出来亲自帮她办好业务。赵香梅看着时间还算早，和舅妈告别后就回到了店里。
[化了]埋了一点暗线，结果朋友说太隐晦看不出，我下午再更一章吧。收藏来收藏来，四面八方来[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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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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