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廊下再次响起脚步声,这一次,从容而平稳。
苏以然耳朵尖,立刻噤声,小声说:“好像是大哥回来了!”
果然,下一刻,苏以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外出时的袍服,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蓝色直裰,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他看到屋内的情景,脚步顿了一下。
“大哥!”苏以然和苏以若同时喊道,一个带着点敬畏,一个带着依赖。
苏以安的目光在弟妹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苏以念脸上,微微颔首:“醒了就好。”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看向两个小家伙时,带上了长兄的威严,“然哥儿,若姐儿,莫要在此吵闹,扰了你们阿姐清净。”
苏以然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苏以若也乖乖站好。
“无妨的,”苏以念轻声开口,替他们解围,“有他们陪着,我心里反倒踏实些。”
苏以安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他沉吟一瞬,对弟妹道:“既如此,再待一刻钟便回去温书。尤其是你,然哥儿,今日的功课不可懈怠。”
“知道啦……”苏以然拖长了声音应道。
苏以安这才走进来,并未靠近床榻,而是在离床几步远的圆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桌上小竹新沏的茶,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过来坐坐。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室内原本轻松的气氛无形中沉静了几分。
苏以念能感觉到,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
他在观察。观察她与弟妹的相处,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苏以念心底那根弦又悄悄绷紧了。她垂下眼睫,继续小口吃着苏以若给的糖,扮演着一个虚弱但努力回应弟妹善意的姐姐角色,心中却飞快盘算。
这位兄长,心思深沉,观察力敏锐,绝非易与之辈。在他面前,丝毫大意不得。
她必须更快地“恢复”,更快地掌握原主的一切习惯和知识,才能真正地“藏”起来。
窗外的光渐渐变成了暖金色,透过窗棂,在室内拉出长长的影子。
苏醒后的第二日,苏以念是在一种极度的虚弱和混沌中度过的。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能感觉到额角伤处传来沉闷的搏动性疼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撞击在太阳穴上;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连抬手都觉费力。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昏睡。中药汤剂的安神效果显著,将她拖入黑沉的、无梦的睡眠里,暂时隔绝了穿越初期的惊惶与心碎。
董氏来了数次,每次都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内容不外乎是“念儿乖,喝了药就好了”、“娘在这儿陪着你”。那温暖干燥的掌心和无条件的爱意,是她在眩晕和疼痛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小竹寸步不离,喂水、喂药、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脸颊和手臂,动作轻柔。
苏以念能做的,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她甚至没有精力去思考太多,现代的记忆和原主残留的情感混在一起,像一团迷雾。
偶尔清醒的片刻,她会努力捕捉信息。
小竹喂她喝那碗浓黑药汁时,她会下意识地屏息,试图分辨其中的成分。黄连的苦、甘草的微甘、似乎还有一点当归的辛香…… 这是现代的她作为医生的本能。药汁入口,极强的苦涩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但随后泛起的回甘又稍稍压下了恶心感。
“小姐,您忍一忍,洪太医说了,这药就得趁热喝,效果才好。”小竹在一旁小声劝着。
又一次,她注意到小竹右手食指上缠着一小块布条,隐隐渗出血迹。
“手……怎么了?”她声音嘶哑地问。
小竹愣了一下,忙把手往后藏了藏,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昨儿削果子皮,不小心划了一下,不打紧的。”
苏以念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清理干净后……莫要……沾水。”这是预防感染最基本的原则。
小竹又是一愣,觉得小姐这话说得怪怪的,伤口哪有不沾水的?但看着小姐虚弱却关切的眼神,心里一暖,连忙点头:“诶,奴婢记下了,谢谢小姐关心。”
第三日,她终于感觉那股要将人溺毙的沉重乏力感消退了一些。头痛转为一种持续的钝痛,虽然依旧难受,但已不至于无法思考。
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让小竹扶着,勉强在窗下的软榻上靠坐着,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
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已然有些熟悉的闺房。多宝阁上的玉器摆件,梳妆台上的菱花镜和首饰盒,墙上的工笔花鸟……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内室角落的那一排梨木书架上。
“那些书……”她轻声问,“都是我平日看的?”
小竹正端来温水,闻言点头:“大多是呢小姐!有些是老爷夫人给的,有些是大公子寻来的。有诗词,有游记,还有些……”她歪头想了想,“嗯……有些厚厚的,奴婢也认不全上面的字,像是讲些花啊草啊,各地物产的杂书。”
医生的本能,让苏以念的心跳微微加速。知识,尤其是她领域相关的知识,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书籍可能是她最快了解环境、甚至找到一丝安全感的途径。
她的目光在书架下层几本颜色深沉、书脊无字的线装书上多停留了片刻。它们看起来比其他诗集游记显得更古朴厚重。
但她什么也没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轻声道:“有些累了。”
“欸,那您再歇会儿。”小竹忙扶她慢慢躺下。
窗外传来细碎的鸟鸣和远处丫鬟仆妇隐约的说话声。这个世界真实而鲜活。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更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向。
再次日,苏以念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清晨,她甚至能自己坐起来,在小竹的伺候下洗漱,喝了小半碗熬得烂烂的米粥。
阳光灿烂。她再次被扶到窗边的软榻上。
“小竹,整日躺着也无趣,帮我把那边书架……最下面那层,左边数起第三本褐皮的书拿来我瞧瞧。”她状似随意地吩咐道,手指的方向,正是昨日留意到的那几本无字书之一。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开端,不能直接索要医书,从“杂书”入手最安全。
小竹不疑有他,依言取来。书皮是深褐色的,没有任何题签,入手颇沉。
苏以念接过,翻开。纸张微黄,墨迹是端正的楷体。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医理药方,而是一些关于各地土壤、气候、物产的记载,间或穿插着对一些常见草木形态、习性的描述,配着粗糙但特征清晰的木刻插图。
这是一本古代版的“地理博物志”。
她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释然。这也极有价值。通过这些记载,她能更直观地了解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而许多药材本就源于这些“草木”。她看得颇为投入,尤其关注那些描述植物形态、生长环境的段落。
小竹见她看得认真,不敢打扰,悄悄退到外间去做针线。
下午,苏以然和苏以若又被允许来探视。苏以然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先生又训了谁,午膳吃了什么;苏以若则安静地趴在她榻边,玩一个九连环。
苏以念大部分时间听着,偶尔微笑点头,手里仍拿着那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傍晚时分,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
苏以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家常直裰,更显得清俊。他先是向榻上的妹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自然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她手中那本褐色封皮的书上。
他的视线在那无字的书皮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他像前两日一样,在离榻几步远的圆凳上坐下,并未立刻说话。小竹悄无声息地进来,替他斟上一杯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内一时只有苏以若摆弄九环的轻微声响和苏以然努力憋着不说话的气息声。
片刻后,苏以安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锐的眼神。他啜了一口茶,仿佛闲聊般开口,声音平淡:“《地方拾遗》?怎么看起这个了?”
他精准地说出了书名!他甚至知道这本书放在哪里!苏以念的心猛地一跳,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果然对她房里的书了如指掌。
她垂下眼睫,看着书页上一幅描绘竹子的插图,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带着一点病中少女的娇弱和无聊:“躺着闷得慌,随便翻翻。这书里画的竹子倒是有趣,和咱们院里长的似乎不太一样。”她巧妙地将兴趣引向了风雅的花草观赏,而非实用性的探究。
苏以安闻言,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掠过,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又坐了片刻,询问了几句她今日的饮食和睡眠,语气一如既往的克制有礼。
然而,在他起身告辞,经过她榻前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她听清,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藏书楼里,这类记载风土矿植、奇闻异物的杂书,倒是比闺阁中多上许多,也……详尽得多。”
说完,他并未停留,径直出门离去。
苏以念猛地抬起头,只看到他消失在门廊处的、挺拔如松的背影。
手中的书页被她无意识地攥出了褶皱。
藏书楼……
他这句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是在告诉她,如果对这类知识感兴趣,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还是在试探,她这“随手一翻”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大的好奇心?
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寒意,混合着一种发现“宝藏”可能近在咫尺的激动,在她心底交织碰撞,激起滔天巨浪。
这位兄长的心思,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细腻。他像一张无声的网,早已悄然笼罩四周,默然观察着一切。
而她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每一次细微的振翅,似乎都未能逃过他的眼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