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寒意如同跛脚的老狼，虽被日渐殷勤的日头驱赶着，却仍不甘心地逡巡在街巷角落。天边微白，残月还没褪下，太阳也似覆了层轻霜，懒洋洋地挂在巍峨的门楼檐角，灰沉沉的。大道旁那些古槐，枝桠依旧虬劲苍黑，被风一刮，在石板地上落下零星鼓起的芽苞。
京城的景致来来回回，无非灰与红，单调到地上的嫩绿芽苞都能当亮色看了。
时辰尚早，连这条京城最热闹的长安街上的大多铺面也还紧闭着沉重的门板，唯有几家卖早点的摊子早早地支起了炉灶，蒸笼里腾出大团大团浓郁滚烫的白气，裹挟着热腾腾的肉包子、鲜香四溢的鸡汤馄饨、刚炸出锅的油果子那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霸道地弥散开来，晕出一层氤氲的烟火气，仿佛这座城也刚从睡梦中醒来。
“嗒嗒——嗒嗒——咔啦！”
就在这食物蒸腾的白雾与香气渐渐唤醒京城时，一阵急促而富有穿透力的马蹄声，滚雷般由远及近，破开灰蒙的天幕。
一骑当先，如同一颗燃烧的火星子，身上还裹挟着北地凛冽的风，直射入巍峨的城门洞下！
马是好马，上等的北地良驹。
人是少年，甫一到城墙底下，那边太阳就彻底升起，东方的天际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点燃，大片朝霞喷薄而出，瞬间将厚重的云层都染成了炽烈的金红！
少年仿佛身披霞光而来，玄甲窄袖，嘴角噙笑，他单手控缰，肩膀上稳稳架着一只毛润的游隼，行至紧闭的、包着厚重铁皮的城门前，并未下马出示令牌，只是将左臂微微一振。
“唳——！”
肩头的游隼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双翅一展，冲天而起，爪上抓着五品破虏将军的令牌。
“开——城——！”
守门军官看清鹰隼鹰爪下的令牌，发出一声长喝。
沉重的城门在巨大铰链沉闷的嘎吱呻吟声中，缓缓洞开，露出幽深的甬道。
镇守城门的校尉沈良早已领着两列盔甲鲜明的兵卒肃立在城门甬道两侧，垂手躬身。
甬道内光线昏暗，壁上火把跳跃着昏黄的光。
等那少年策马踏入甬道，沈良脸上瞬间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慌忙不迭地躬身行礼，腰弯得极低，声音拔得又高又亮，带着夸张到近乎滑稽的恭敬：“萧将军巡营劳苦！一路风霜，辛苦将军了！”
他身后兵卒们亦齐刷刷躬身，动作整齐划一，盔甲碰撞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沈良此等做派，无怪乎能在京中最善钻营逢迎的人中都脱颖而出，哄得王家高兴，赏了个守城校尉。
他这一通马屁拍得马背上的少年——萧枝，心头都颇为受用，更遑论他身后那些同样年轻的武官子弟，个个脸上都泛着兴奋的红光，挺直了腰板。
大晋虽未到重文轻武的极端，但武官在朝堂上，总归要受些文官老爷的窝囊气。
现下，沈良这做小伏低的姿态，给足了他们面子。
萧枝为人向来豪爽大方，顺手便解下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随意掂出两块分量不轻的银锭，手腕一抖便精准地抛入沈良怀中，动作流畅，带着武将特有的洒脱。“兄弟们守城辛苦了，打点酒喝！”
少年声音清亮，随即，便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便冲出了甬道。经过沈良身边时，萧枝还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示意可以关城门了。
沈良脸上的谄笑几乎要开出花来，腰弯得更低，口中连连应是：“谢将军赏！将军慢走！”
直至那群少年完全掠过城门甬道，马蹄声远去，他才缓缓直起身，下意识掂了掂手中的银锭，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在眼底飞快掠过，心中暗啐。
哼，武夫就是武夫，还没崔家那些世家公子哥一半阔绰！
萧枝一马当先，直冲长安街而去。
晨风凛冽，卷起他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都麻利点儿！今天能赶个早，去尝尝老徐头那点压箱底的虾籽高汤！”
他一边控马，一边回头扬声招呼身后的伙伴们。
他承袭父母双亲的好皮相，浓烈秾丽，此刻咧嘴一笑，微红的舌尖不经意间舔过一截过尖的小虎牙。笑起来，微红舌尖划过一截过尖的虎牙。那虎牙在初升的阳光下，亮闪闪的，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头刚从山林里蹿出来的斑斓虎成了精。
“今儿敞开了吃，本将军请客！”
明明星夜兼程赶了数日路，他浑身上下却依旧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身后十余骑同样年轻的武官子弟和剽悍的亲卫轰然应诺，发出快活的笑声和呼哨。
他们如同众星拱月，紧紧拱卫着萧枝，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席卷过长街。
马蹄带起的劲风，卷起道旁尚未被清扫的枯黄落叶，打着旋儿在空气中飞舞。
离老远，那熟悉的香气就飘过来了。
徐家的馄饨在京城是一绝，皮薄馅大，还有鲜美的虾籽白汤，撒上半把野韭，勾点麻油，好吃到让人想把舌头也给咽下去。萧枝他们幼时习武要早起，天天来这儿打牙祭。
小小的铺面门口，土灶上几层巨大的竹制蒸笼正突突地冒着浓郁的白气。掌柜徐老三夫妇与萧枝他们是熟识，今日来的又早，徐老三夫妻俩都不忙，见这一大群少年脸上又是风尘，连忙在油腻的围裙上擦净双手，招呼他们坐下。
“老婆子，赶紧的，下馄饨！要虾籽高汤底的！”
他手脚麻利地搬开长条板凳，招呼这群半大小子坐下。
“小将军这是刚从北边儿平沙关回来吧？”
不肖半刻，徐老三亲自将一大碗热气腾腾、汤清见底、皮薄得透出粉嫩肉馅的馄饨端到萧枝面前油腻的木桌上。
细瓷蓝边大碗里，几十个元宝似的馄饨沉浮在撒了翠绿野韭碎、点了金黄麻油、飘着油星的清亮高汤里，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他一边摆碗，一边与萧枝搭饭，眼中带着小民特有的忧惧：“小将军，蛮子今年……没闹腾吧？四年前那场仗，听说蛮子都冲到离京城不到三百里的黑石峪了，吓得我跟我婆娘一宿没合眼，差点卷铺盖跑回老家去。”
萧枝早已食指大动，顾不上烫，舀起一个馄饨，胡乱吹了两口便囫囵吞下。滚烫鲜美的汤汁混合着紧实的肉馅滑入喉咙，驱了点寒气，才道，“怕啥！四年前被我爹和大哥揍趴下后，那些蛮子一直老实得很！缩在他们的草地上舔伤口呢！这个冬天更是安静得出奇！估计是怕了。”
他呼噜呼噜干了几大口，额角冒出了细汗，才满足地抹了抹嘴，拍了拍胸口，“有咱们萧家军在平沙关钉着，他们打八辈子也甭想摸到京城根儿！你们还不信我萧枝吗？”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
徐老三听他这么说，脸上的忧色便褪去不少，连声应和：“信！信！有小将军您这话，老汉这心里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踏实多了！”
说着，手脚麻利地又给萧枝添了一大勺馄饨，高汤几乎要溢出碗沿。
一群半大少年围着几张矮桌，扒在馄饨碗里呼噜呼噜，吃得额头冒汗。
桌上很快堆起一摞空碗，伙计穿梭其间，不断添汤加馄饨，好不热闹痛快。
待到他们风卷残云般吃完，日头已经升得老高，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笼着厚棉袄或夹袄的百姓开始赶早市，沿街店铺陆续卸下半扇门板，伙计和掌柜探出头，踮着脚招揽生意。
市井的喧闹如同春风吹过后，京城的河流，开始汩汩流淌。
萧枝眼见人多了起来，看着手下人都吃好了，立马掏出一锭银角拍在油腻的桌上：“徐老三，不用找了！剩下的给伙计们买肉吃！”
说罢，就招呼众人上马。
他正要踩镫翻身上马，目光却被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攫住。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裹着臃肿破旧、打着补丁的靛蓝色棉袄，小手被母亲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
他母亲正在一个小摊前，踮着脚跟摊主讨价还价几块粗粮炊饼。
小男孩却扭着小脸，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死死黏在萧枝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精巧的麂皮小囊，不知何时破了个小口，露出了里面剩下的几颗色泽金黄的饴糖。
那渴望的眼神，炽热得像两簇小火苗，直勾勾地盯着那点金黄。
萧枝心头一软，对着那孩子露齿一笑，虎牙闪亮，手腕随意地一抖一扬。
一道金灿灿的弧线划破微凉的空气，精准无比地落入了那小男孩下意识张开的、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中。
孩子完全愣住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小嘴微张，仿佛不敢相信天上真的掉下了蜜糖。
他呆呆地看着掌心那颗糖。
孩子的母亲似有所觉，付了炊饼钱正要回头。
萧枝却已利落地翻身上马，轻叱一声，马儿小跑起来。
跑出十几步，他勒马回头，冲那兀自发呆的小男孩飞快地眨了下右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随即打马而去。
直到那个身影汇入远处熙攘的人流，小男孩才猛地回神，他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捧起那颗糖，献宝似的举到刚转过身来的母亲面前，小脸兴奋得通红，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娘！糖！黑衣服的……神仙给的！”
身为京城人的母亲，一眼就认出了那远去背影的身份，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一个宽慰而感激的笑容，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儿子手中的糖块。
“是萧家小将军啊……他给的东西，错不了，是好东西，能吃。”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心中那点因四年前战事，丈夫战死留下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小小的一颗糖驱散了些许。
行到衔口，萧枝给自己也剥了一颗糖丢进嘴里，感受着舌尖化开的甜蜜。他微微侧首，对着紧随身侧、同样年轻剽悍的亲卫队长朗声笑道：“秦风，你闻闻！这京城的空气，是不是都比咱们平沙关那股子裹着黄沙、铁锈和牲口气息的味儿香甜些？”
亲卫队长秦风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白牙，声音洪亮地应和，带着北地汉子特有的豪迈，“那是自然！小将军！平沙关那风，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吹没了！刀子似的！这京城的风，好歹还裹着点心铺子的甜香、还有……”他轻咳一声，“姑娘家的脂粉香呢！”
他的话引来身后少年们一阵快活又心照不宣的哄笑。
萧枝也大笑起来，意气风发，仿佛整个承安城都在他飞扬的马蹄下。“成！那你们先回营歇着，解解乏！我去老刘那儿拐个弯，给阿娘带些新出炉的栗粉糕和玫瑰酥回去！正巧今儿赶得早，不用排那老长的队了！”
一群半大小子，家中也多有母亲姐妹惦记，闻言纷纷响应，十几骑呼啦啦转向旁边一条稍窄却同样热闹起来的甜水巷。
就在这群少年意气风发地拐入巷口，谈笑声尚未落下之际——
前方巷口与长安街主干道交汇处，一辆由紫檀木打造车身、垂着青灰色细纱车幔的宽大马车，正不疾不徐、四平八稳地驶入长安街主干道。车厢一角悬挂的、一枚小小的、以银线精细绣着繁复“崔”字徽记的锦囊，无声地昭示着车内人显赫的背景——当朝宰辅，崔氏门庭。
而萧枝一行人马上要与马车撞上了。
十万火急！
萧枝：馄饨，我吃吃吃！！！
虾油馄饨好吃好好吃。
下一章就见，主打一个针锋相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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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萧枝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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