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持续了多日的阴霾终于被撕裂,惨白的阳光仿佛天公流干泪后的冷漠窥探,刺破云层,毫不客气的照射在这片战场上。
凝固的暗红血迹、散落的残肢、扭曲的尸体、破损的兵器,以及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箭簇。
蛮族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总攻。
号角声凄厉得刺破耳膜,蛮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不枯竭地涌上来。
生命在这里以最廉价的方式飞速消耗着。
守军的人数在急剧减少,每一个垛口都在反复易手,每一次争夺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碰撞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重物坠落的闷响。
谢持依旧站在旗下,原本清隽温雅的脸庞如今沾满血污和灰烬,唯有一双凤眸,亮得骇人,仿佛所有的魂都要杀出来。
甲胄早已破损不堪,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胡乱用布条捆扎,渗出的鲜血将布条染成了暗红色。
他一边机械地格挡、劈砍,用并不娴熟却足够狠辣的剑术将冒头的蛮兵刺下城去,一边用那已经嘶哑得几乎失声的喉咙不断发出短促的命令。
“东三段!补上去!快!”
“弩手!压制左翼云梯!”
“火油!还有没有火油?!”
他的命令往往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稳住即将崩溃的防线。
可也只能维持着不崩坏。
第十二日。
城墙上的身影愈发稀疏,但越来越多的妇人,甚至是一些身体尚未长成的半大孩子,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城墙。她们的眼神大多已经麻木,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早已被连日的悲伤抽离,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但她们的动作却异常坚定,甚至是某种机械般的执着。她们搬运着所能找到的一切重物——最后几块巨大的石头、沉重的滚木、甚至……是刚刚倒下、尚有余温的亲人的遗体……
当凶悍的蛮兵嚎叫着、面目狰狞地爬上来时,这些平日里见到血都会惊叫的女子和稚嫩的孩子,爆发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国耻,家恨!如何不雪!
她们挥舞着剪刀、菜刀、削尖的木棍,甚至直接扑上去用牙齿咬,用指甲抓,进行着最原始、最绝望、也最无力的搏斗。然后像轻飘飘的落叶,轻易地被蛮兵甩下高高的城墙,或无声地倒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中。
她们的牺牲,瘦弱得令人心酸的肩膀,偏偏扛起了家国重担!
大晋百姓!决不折节!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压垮所有人的时刻,一名浑身是血、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斥候,用惊人的毅力爬回了城内,带来了一个足以将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消灭的消息:蛮人的大批粮草,正在从信阳方向,由重兵押运,源源不断地向京城开来!
绝望,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粮食!蛮人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
而他们,就算城内粮仓依旧充实,可人又能撑多久?
十天?半个月?
最终的结果,依旧是在无尽的消耗中被活活耗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谢持和所有军官脑中炸开。
必须主动出击,必须掐断蛮人的命脉,毁掉那些粮草!
尤其是那支即将抵达的大型补给队!
否则,所有人,整座城,都将没有任何未来!
城里最完好的一处鼓楼内,气氛压抑。
谢持的手指因脱力和紧绷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稳稳地、重重地点在舆图上的一处——龙鱼岭。
那是从信阳到京城的必经之路,山高谷深,地势险要。
“此处,”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那张瓷白的脸上全是脏污血痕,他抬起的眼眸,布满血丝,“是唯一的机会。”
他扫过眼前每一张布满疲惫与脏污的脸,“居高临下,以弓弩火箭袭之,或可……成功。”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还能站立的太学生、军官,无不挺直了早已酸痛不堪的脊梁,眼神决绝,纷纷请战。
“谢兄!让我去!我熟悉弓弩!”
“大人!末将愿往!必焚其粮!”
“某善走山路,可为先锋!”
他们一声又一声,激昂的请命。
命值钱,在这一刻,又不值钱。
唯有坐在角落阴影里的沈良,一直反常地沉默着。他肥胖的身体缩着,头颅低垂,那双小眼睛藏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铠甲上一个破开的洞。但当谢持的目光扫过众人嘴唇微动,似乎要在那些请战的年轻面孔中做出选择时,他却像被火燎了屁股似的,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赤红,也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恐惧、不甘、挣扎,以及最终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猛地一拍身旁半截断墙,霍然起身,甲叶发出哗啦的声响,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异常尖利刺耳。
“放屁!你们这群鸟文人!细胳膊细腿,懂个屁的夜袭山林!那是爷们干的活!真刀真枪玩命的勾当!”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反而豁出一切的困兽,目光死死钉在谢持年轻的脸上,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自己的骨头里:“谢持小儿!老子去!但你别忘了!你给老子听好了!竖着耳朵听清楚!”
沈良的妻在前日运伤兵时,就死了。他的大儿子也早就死在了几日前。
他只剩下他的老母和一个小儿子。
他,舍不得啊!
他几乎是咆哮着,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要是守不住这京城,护不住我老娘和儿子……老子……老子就算做了鬼,也天天晚上蹲你床头!缠死你!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你听到了吗?你给我护好了!”
沈良的泪水瞬间划过肥胖的脸面。
谢持望着他。望着这个在京城以谄媚闻名,在危局中不得不合作的看门校尉。
他看到了沈良眼底最深处的恐惧,也看到了那恐惧之上燃烧起来的、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他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动作。
谢持忍着浑身的剧痛,整理了一下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袍,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何延,对着沈良,深深地、极其郑重地一揖到底。
“沈兄放心,持定竭力相护!”
沈良看着这个一向眼高于顶、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少年,对自己行此大礼,先是一愣,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像是被一股极其复杂酸涩的情绪狠狠击中,猛地仰头爆发出大笑。还带着一丝哭腔。
“哈哈哈!值了!真他娘的值了!想不到我沈良一个势力之徒有生之年,还能受你谢大才子一拜!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他的笑声在残破的城楼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又凄凉。
是夜,月黑风高,星芒黯淡。
沈良仔细挑选了五百名同样抱有死志、眼神中只剩下决绝的壮士,其中不少是他昔日臭味相投、却也打过仗的旧部。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
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缒下城墙,迅速融入了黑暗,直扑遥远的龙鱼岭。
行动异常艰难,山路崎岖,蛮军的巡逻队不时出现。
但他们凭借着一股必死的信念和对地形的熟悉,竟真的成功潜入预设阵地。
当黎明的黑暗最浓重,正是人最困顿之时,龙鱼岭一侧的悬崖上,突然亮起数十个火点!!
紧接着,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向山谷中蜿蜒行进的、满载粮草的蛮军车队!
“放箭!给老子烧!烧光这些蛮狗的粮食!”
沈良的咆哮在山谷中疯狂回荡,充满了压抑已久的释放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冲天的大火瞬间燃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草料和粮车,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映红了半边天空,翻滚的浓烟即使远在京城的城头也能清晰看见!
城头上死守的人们看到了那火光,发出了短暂的、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那火光,是他们这么多天来看到的唯一好消息!
然而,蛮军的反应快得惊人。
附近的驻军和押运队伍疯狂地向龙鱼岭涌来,围剿这支奇兵。
撤退的道路已经被堵死。
他们被围住了。
火光摇曳中,士兵奋力厮杀的身影越来越少,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或被蛮刀砍翻。
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少了。沈良肥胖的身躯在此刻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悍勇。
他挥舞着战刀,口中不断发出怒吼,仿佛要将前半生的憋屈全部吼出:“来啊!蛮狗!老子当年随萧大将军砍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在喝马奶呢!”
他的一生,攀附权贵,贪生怕死,钻营取巧,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被深埋的、在萧家军中曾短暂感受过的血性与悍勇,如同回光返照般彻底燃烧起来!
“狗东西!你们四年前是狗!现在还是狗!”
哪怕身上已经插了数支箭矢,鲜血染红了甲胄,但他兀自死战不退。
他仿佛不再是那个令人鄙夷的沈校尉,而是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刚刚入伍、也曾梦想着建功立业、热血未凉的边军小卒。
随我大将军,冲啊!
最终,他被逼到蛮人包围圈,身中数十箭,被扎成了刺猬,鲜血几乎流尽。
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蛮族千夫长,嚎叫着挥舞弯刀向他扑来。
在火光中,沈良看着对方,猛地扔掉已经砍得卷刃的刀,扑了上去,死死抱住对方粗壮的腰,任由对方的弯刀砍在自己的背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记住了!老子叫沈良!!”
他嘶吼着,抱着那惊怒交加的千夫长,一同滚下了陡峭的山崖,坠入下方熊熊燃烧的粮车火海之中!
“将军,万胜——!”
蛮军大帐亮了一夜,可汗暴怒的咆哮和砸碎东西的声音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传来。
这场夜袭,成功烧毁了蛮军大部分粮草,极大地缓解了京城的压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但代价是,五百壮士,仅有包括何延在内的数十人伤痕累累地逃回。
他们人人带伤,许多人身中数箭,是被同伴拖着、背着回来的,他们淌着滚烫的热泪,声音哽咽地向谢持和众人诉说着沈良如何断后,如何以身为盾,如何用最惨烈的方式为他们撕开一条生路。
谢持没有让人告诉沈良的母亲,只是让苏萱她们别忘了给沈家送两碗粥,要厚实的饼子。
北境的深秋,天地间一片死寂。寒风呼啸着掠过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卷起灰烬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原本平静的村庄化为了断壁残垣,田野荒芜,水井被尸体填塞。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焦糊气息。
蛮子来了,这片土地被彻底撕裂、失去了生机。
萧枝骑在一匹同样瘦骨嶙峋、带着伤痕的战马上。
每一下颠簸都牵扯着他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内衫。
但他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强行支撑着,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南方——京城的方向。
他身边,只有寥寥五千名同样带伤、疲惫不堪的亲兵和老卒。
那面残破的“萧”字帅旗,被人死死握着,在北风中顽强地飘扬,成为这片死地中唯一一抹带着生机的颜色。
他们的队伍,在这片焦土上,渺小、脆弱,如同狂风中的一点残火。
他们沿着被蛮族铁蹄践踏过的官道、穿过化为焦土的村庄艰难前行,被父母亲人们藏在废墟地窖里、饿得皮包骨头的半大孩子却在听到马蹄声,惊恐地探出头,看到那面熟悉的“萧”字旗时,愣了片刻,随即像是疯了一样从地窖里爬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到队伍前,嘶哑地哭喊着:“是萧家军!萧家军还有人!带我去!我要杀蛮子!他们杀了我爹娘!”
孩子的哭喊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的痛,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无处不在,像一道道永不结痂、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非要把所有蛮子都赶出去,碾碎在脚下,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亡魂,这道深深的伤口或许才有可能真正开始愈合。
萧枝的心在看见北地的白骨,无着的尸首,听见这声声带着血泪的呼喊,听着那一声声仿佛从父兄在时传来的少将军,他的心仿佛再次被人狠狠剜了出来,痛得几乎痉挛。
原来百姓仍信重他,父兄仍然在庇护他,母亲嫂子仍在等着他。
他是萧小将军啊!
他擦去眼角的泪痕,猛地抬手,用覆盖着脏污护甲的粗糙手背,狠狠擦去眼角抑制不住涌出的滚烫泪痕,强迫自己将所有软弱的哽咽压回心底。他勒住战马,扬声道,“我是萧家的萧枝!我去京城!杀蛮子!把他们赶出去!不怕死的,跟上!”
队伍像滚雪球一样,开始慢慢变大。
他们路过一个刚刚被蛮族游骑洗劫过的镇子,火光还未完全熄灭。
幸存的镇民,男男女女,默默地拿起能找到的任何东西——菜刀、锄头、顶门杠——加入了这支沉默行进的队伍。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行至碎叶关前,丢盔弃甲,失魂落魄,如同惊弓之鸟的溃兵。当看到萧枝和那面旗帜时,先是迟疑,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是少将军!”
是萧氏。
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萧氏。
回来了!
他们默默地捡起武器,重整队形,融入了队伍。
越往南走,遇到的幸存者越多。
消息似乎比萧枝的马蹄更快。
“萧家的小将军还活着!”
“他要去京城打蛮子!”
“跟上那面萧字旗!”
父兄的遗泽,万人的祈愿,在此刻,尽数落在少年双肩。
萧枝不会倒下。
萧家没有倒下!
从山野里,从破败的村落中,从隐蔽的河沟旁,不断有人走出来。有的是失去一切、只剩一条命的农夫。有的是家破人亡、誓死报仇的书生。有的是侥幸从战场上爬下来的伤兵,还有几个母父殉国而死的娇小姐,甚至穿着僧袍、手持戒棍的和尚。
他们的装备五花八门,甚至堪称可笑。
除了少数溃兵还有制式兵器,更多的人拿着的是粪叉、镰刀、削尖的木棍,有些人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是在怀里揣着几块石头。
他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眼神中交织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极致后产生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失我母父,失我亲眷,失我家国!
唯剩恨意,不敢忘却!不能忘却!
他们默默地,坚定地,跟在那面越来越庞大的“萧”字旗后面。
萧枝看着这支不断膨胀、却如同乞丐般的队伍,心中没有任何喜悦,只是沉甸甸的酸楚。
他知道,这些人跟着他,不是去获得胜利,而是去赴死。
他们只想与蛮人拼个死活!
他不再多言。只是每当遇到新的人群,他都会用尽力气,重复道,“我是萧枝!我去京城!杀蛮子!把他们赶出去!不怕死的,跟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封官许愿。只有最直接的目的,最血性的召唤。
去杀蛮人!
“赶出去!”
“跟上萧少将军!”
“杀蛮子!报仇!”
队伍变得庞大而臃肿,除了那些还能作战的青壮,后面还跟着更多的老弱妇孺。他们同样失去了一切,无处可去。他们跟着队伍,不是因为能战斗,而是因为那面旗帜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方向,跟着它,仿佛就能离安全更近一点,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更大的死亡,他们也愿意帮着照料伤员,拾柴烧水,因为他们坚信萧枝会把蛮子都杀光,把那群野兽赶出他们的家园。
萧枝下令,尽可能收拢所有愿意跟随的百姓,不分老幼。
他知道这会让行军速度变慢,会成为巨大的负担。
但他更知道,如果把他们留在这片被蛮族控制的死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这支奇怪的军队,就这样在北境的荒原上艰难地移动着。
它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迁徙,一场奔赴国难的悲壮游行。
队伍蜿蜒数里,萧枝骑在马上,伤口疼痛依旧,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他回头望去,看到的是无数张决绝的脸,看到的是那面在苍茫天地间猎猎作响的残破战旗。
父兄在上,母嫂在前。国家在侧,百姓在后。
萧枝仍有牵挂,萧枝不愿懈怠。
我把纸都抽没了,我一想到后面的剧情,我又哭了半天。
不行了,我真不行了。
吱吱,二哥,父亲不怪你,他们只是想你长大了。
他们很心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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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怪你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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