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殿前，层层台阶下，跪了个穿红衣的人，在惨白的天地中艳得像血。
燮京位于北境，冬季漫长严寒。朝中官员多出身于温暖江南，身子骨弱受不了冻，多吸几口冷气就要归西。而眼下，百官们裹着大氅，兴致勃勃地望着台阶下的人。
“燕开祺，你擅杀朝廷忠良，内宦乱政，本该凌迟处死！”张朝捏着嗓子，努力掩住心中的喜悦，森冷道：“奈何今上仁慈，留你一条狗命。着革去东厂提督一职，杖五十！”
五十杖，可死，可不死。全凭行刑者手法。
开祺跪听旨意，还没来得及虚头巴脑地谢个恩，就被两个太监用廷杖压住了身子，随后两只脚重重地踩上他背，将他死死地踏在雪里。
脸被雪埋住，被冻得滚烫的耳朵却将周遭的声音听得很清——
有人说着阴阳怪气的骂句，有人说着开祺过往的事迹，有人感慨世事无常，当初的人中龙凤竟要死得这么难堪。
没有人盼着他活，大家都想让他死。
他不死。
他偏不死。
他要活着，证他的道。
曾有人告诉开祺，天下有三千座风景不同的山，各有各的秀丽，一定，一定要去看看......
砰——
廷杖落下，叫好声响起。
先是一阵麻，再是骨碎般的疼。
开祺在心里自欺欺人，他不疼，他不疼，他最不怕的就是疼。
一下，两下，三下......很快，意识被打散，凝糊成一团，开祺数不清是第几下了。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滩烂肉，被打得碎碎的，快成饼了。
报应——开祺想起这两个字。
疼痛停了。
开祺意识模糊，睁眼都难，他能感觉到行刑的人和百官都心满意足地离去，将他一个人丢在雪里。
腿还在吗？还能不能走路？会不会被冻死？
开祺想着，想着，心中生出了一点点小妄想，刚刚燃起，就被浇灭。
“师父......”小闻昭的哭声在耳边响起，听声音多半哭得挺邋遢，是如丧考妣、鼻涕眼泪一把擦的那种哭法：“师父你千万别死啊......”
开祺心中笑他可爱，人哪有想不死就不死的？
可他又想起，当他和小闻昭一般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对父亲哭的。难怪他父亲临了时那般不放心——一个以为人定胜天的小孩，不知将来要吃多少苦。
开祺听小闻昭呜呜哇哇地哭了好久，才终于攒出些力气，抬了抬手指，想示意自己还活着，别嚎丧了行不行？没被打死，倒要被冻死了。
偏偏，小闻昭没看到开祺抬手指的动作，哭得更厉害了。身边几个小太监劝他先把人抬回去，小闻昭伤心欲绝，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开祺心中叹气，想到自己当时给父亲收尸也是这样——不过那会是夏天，由不得他专心哭，他得驱赶尸体上的苍蝇。
“没死......”开祺气若游丝。
小闻昭一听，喜极而泣，又哭又笑，一边招呼身边的小太监将开祺抬上担架，一边掏银子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见自己有了着落，开祺终于放心晕了过去。
幸好开祺晕得够沉，处理伤口上药时他不甚清醒，少遭许多罪。
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暖塌烧得有些烫，蒸得开祺嗓子干哑，他努力睁开眼，喊了声水。
瓷杯递上来，开祺一口闷了，险些呛着，抬眼时才注意到，在他身边伺候的竟不是小闻昭，而是隋道年。
灯火昏黄，隋道年一脸淡然，既无歉疚也无心疼，只随口道：“还喝吗？”
开祺摇摇头，小心问：“我以后还能走路吧......”
隋道年嗯了一声，将瓷杯和水壶放在开祺近处，起身理了理衣衫，便准备离开。
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
这人一向喜怒难料。
开祺望着他离开，又望着小闻昭对他跪拜。
“陛下万福金安。”
隋道年停住脚步，身边近侍十分晓事，就着灯笼杆子挑起了小闻昭的下巴。
昏黄灯晕下，稚嫩的眉眼更显清秀。
隋道年回头望了眼开祺，再看向小闻昭：“倒是跟你师父小时候很像。你叫什么？”
小闻昭怯生生地回道：“小人无姓，名叫闻昭。”
“那就随你师父，姓燕。”隋道年轻轻笑了，抬指抚摸小闻昭的眼尾，“他得养许久，这段日子，你来御前替他，东厂的事也交给你管。”
随行近侍闻言皆错愕不已，只道小闻昭比开祺还厉害，连屁股也没使，就简简单单一步登天。
小闻昭激动得说不出话，呆了许久，才结巴着谢恩和忙不迭磕头。
隋道年走后，小闻昭依旧难言兴奋。
他替开祺吹着药，描补道：“师父，皇上只是令我暂代，将来您好了，差事还得您来。”
开祺不言不笑。
小闻昭以为他心中不快，又安慰道：“皇上是真心疼您。”
“你觉得咱们这位皇上怎么样？”
“随和，温柔，儒雅......不像民间传说的残暴，这样的人弑父篡位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就是隋道年的本事——一个冷心冷肺的政治动物，十足十的薄情寡义，却极会把玩人心，让人拼了命把他往好里想。
“他是惯会作戏的，被他骗着扑火成灰的蛾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开祺淡淡道：“我劝你小心他，别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闻昭不说话了，埋头一搭没一搭地吹着药。
开祺望着越来越暗的烛火，漠漠道：“小闻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大约是小孩子总爱听故事，小闻昭黯淡的眼睛倏地晶亮起来：“好啊好啊，什么故事？”
“五个少年人的故事。”开祺垂眼，缓缓道来——
那时他们尚且年少，意气飞扬，说要登上最高的山，说要填平最深的海，说要武平边患、文焕经纶，说要一辈子齐头并进、共造盛世。
后来，一切都成了笑话。
彩云易散，琉璃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