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月余，时已入秋，金风飒飒，秋雨绵绵。
梧桐楼内，刘璟笙拿搓丸板搓着药丸，不时抬头看向窗外滚滚滔滔的涟江。岳晓雾靠着药柜给她读各项奏报：“自七月以来，阴雨不断，涟江水位日益上涨，恐有冲毁堤坝，殃及百姓之灾，特遣丞相白璃兼领大司空，主修涟江堤坝，另派护国将军杨戬征调兵丁为役，协理监造并迁徙低洼地带百姓——”
“几天之前的奏报了，还念？”刘璟笙头也没抬。岳晓雾放下竹简，“前几封也是几天之前的，主子为何不说？”“是吗？”刘璟笙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那几封与阿戬无关，不太记得。”
“主子啊，咱能不能想点别的？”岳晓雾表情微妙地扶了扶自己的斗笠，“我们想方设法收上去的税，这下全拿去修堤坝了。”“修就修了，要是不修，一旦决堤即是灭顶之灾，”刘璟笙无奈叹气，“说点别的吧，陌嘉如何了？”
“地府的传讯说，轩辕衢的伤势稍有好转，但还得留在底下静养几个月。”“知道了，”刘璟笙把搓好的药丸放进描有云雷纹的小瓷瓶里，“玉山和丞相府有什么动作？”
“自从玉山娘娘发现轩辕磐私自下山，大发雷霆之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岳晓雾翻了翻竹简，“丞相府，沈隐之与城外涟江口龙冲那家新搬来的，联系颇为密切。”刘璟笙盖好瓷瓶，“新搬来的那家？”
岳晓雾又翻出一卷竹简，“那家姓莫，当家的叫莫合，时常外出，只有一个什么老太爷在家，应该是莫合的父亲。”“莫合？”刘璟笙神色微变，“当年被霆表姐封印的涟江水伯也叫莫合。”“应该是重名，”岳晓雾卷起竹简，“我们的人去看过玉珊瑚封印，一切如常。”
“苑主，膳已备好。”槐花叩门禀报。“端进来吧。”刘璟笙把瓷瓶一撩，转身到屏风后去了。岳晓雾见槐花端进一个攒盒来，当即蹙眉道；“主子，你又要去送饭呐？”
“是啊，”良久，刘璟笙换好了衣裳转出来，“我不去，叫阿戬饿着么？”
岳晓雾定睛瞧看，但只见：
乌云巧迭百合髻，步摇斜插银缠枝。枝尾坠下琉璃珠，光华夺目似流萤。轻描眉，薄涂朱，玉面浅施玉簪粉。广袖袍，凝夜紫，束腰绦，琉璃蓝，上绣狴犴并祥云，下刺云雷与瑞霭。悬一对玲珑香囊，珍珠白银嵌葡萄；蹬一双垂珠绣履，缎面墨锦织蝙蝠。料是杨妃醉倒多雍容，丽姬恶罢余狠厉；想来西子病处少坚韧，褒姒笑时差端庄。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身衣裳？”岳晓雾往下压了压斗笠。“新的啊，”刘璟笙掀开攒盒的盖子，然后向槐花招了招手，“好看么？”
槐花很知趣地从百宝槅上取下一个空心竹筒制成的针盒，双手递上。
“不好看，”岳晓雾别开脸，“刺的那兽太狰狞，丑死了。”“谁丑死了？”刘璟笙从竹筒里抽出一根银针，指尖燃起一簇火苗。“我，我丑死了。”岳晓雾忙道，生怕那根针下一瞬就戳在自己的某个致命穴位上。
“在外头就知道有话讲不得，在家就嘴欠。”刘璟笙把针尖放在火舌上炙烤。岳晓雾撇嘴，“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嘴欠。”
刘璟笙没理他，她看见了攒盒里放的箸，“我之前不是说过，去新做一双镶红翡的大叶箬箸，怎么放的还是待客用的珍珠箸？”
那根银针倏然扎进菜肴里。
槐花面露难色，“回苑主，奴去找过权主簿，权主簿说……他说……”“他说什么？”刘璟笙拔下银针，仔细地观察针尖。
槐花嗫嚅片刻，“权主簿说，没钱。”
“好一个没钱，”刘璟笙擦了擦针尖，然后把银针弹进针盒里，“他人呢？”岳晓雾道：“带人上城外新搬来那家收账去了，一大清早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刘璟笙轻秀眉一蹙，“去这么久？什么账要收一早上？”
“苑主——”一个账房的学徒匆匆跑来，他身上还披着蓑衣，滴滴答答地滴了一地的水，也没敢进屋里来，就在檐下道：“苑主，权主簿他……他去要账，可那家人横竖不给钱，主簿都快跟人家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罢！”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刘璟笙的眉头皱得更深，“晓雾，你去点一哨人马，一会同我一起去。”岳晓雾应了声喏，快步出门。
刘璟笙叹了口气，把攒盒盖好，“槐花，你走一趟，替我送饭吧。”槐花提起攒盒，“苑主，若是杨将军问起……奴该如何作答？”“实话实说，”刘璟笙从百宝槅里拿出一件做工精细的蓑衣和一个巴山箬的斗笠，“那瓶药是疏风解寒的，让他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驻足道：“你再跑一趟医堂，我之前交代他们配药，你再去催催，疫病随时都可能同洪水一起降临，我们懈怠不得。”槐花站的笔直，“遵命！”
须臾之后，一支马队循着涟江逆流而上，马蹄扬起的泥水飞得像漫天落英。马队的领头就是刘璟笙，奔跑的魈影在雨中像一条矫健的黑龙。
“汪！汪汪！”一只黄犬从雨幕中冲出，直奔刘璟笙马前。魈影的速度太快，躲闪不及，只得猛地扬起前蹄，长嘶人立。刘璟笙也是一惊，用力一扽缰绳，上身前倾，“魈影且住！”
按道理来说，训马应该用命令似的短句，但对魈影不行，魈影就要对话式的句子，否则就要闹脾气。
“哪来的畜生！速速让开！”岳晓雾高扬马鞭呵斥。黄犬被他吓退两步，很快又近前来，对着刘璟笙狂吠不止。“找死！”岳晓雾收了马鞭，就要从鸟翅环得胜钩上摘擂鼓瓮金锤。
“慢来。”刘璟笙伸手拦下。她看这黄犬眼熟，虽是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但她对毛茸茸有种天生的喜欢，“小狗儿，你是谁家的？快回家去！回家躲雨去——先找地方躲雨去！我办完事回来找你，给你买大骨头！乖，找地方躲雨去！”
黄犬摇了摇尾巴，“呜呜”哀鸣几声之后又开始狂吠。
“哼！”魈影打了一个极响极响的响鼻，前蹄刨地。
我家这个都对你这么温柔了，你还对着她吼！你死不死啊！她对我都没这么好言好语的！
黄犬被魈影唬住，夹着尾巴一连退了好几步，又呜呜嗷嗷地嚎了一阵，最后退进茫茫的雨幕中。
“什么鬼？”岳晓雾不耐烦地咕哝道。“黄犬招财，未必不是好事。”刘璟笙付之一笑，打马往前去。
离涟江源头的龙冲还有一里地，就能听见权璨跟人家唇枪舌剑地吵着，就连哗哗的雨声都压不住他的声音。
刘璟笙勒马，“晓雾你跟我来，其他人去找璨儿，听他调度。”岳晓雾也勒马，“我们不去找璨儿？”
“先跟我过来，”刘璟笙甩蹬离鞍跳下马来，顺着这家院子的围墙绕到后院，“你在家里才说过，这家新搬来的姓莫，跟沈隐之走得很近。”“所以呢？”岳晓雾还是一头雾水，“他们欠钱，我们要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家与谁走得近不都得还钱么？”
“且去探探他的虚实。”刘璟笙足尖一点，瞬间就上了墙头。岳晓雾一眼就看出她这手翻墙的本事是从杨戬那里学来的，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但当下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等他上墙头站稳，才发现这个位置是多么的绝妙，在偏门旁边正合适的位置上长着一棵茂密的大树，刚好可以遮掩两人的身形，但又不阻碍视线。
透过在风雨里摇曳的枝叶，可以看见在雨中站着的莫合，身穿黄绿布衣，面似鼍龙背*，“我只想敲一笔，对他们之间的争斗不感兴趣。”
“老兄敲这一笔就是得罪了烟柳苑里的人，要是不与玄武坎阁亲近，只怕难保性命，”看似担忧其实威胁的声音极尽谄媚，是那只在地府走脱的独眼鬼，“更何况，如果让为国为民的杨将军和珏谏议知道，如今连绵的大雨和暴涨的江水都是你的手笔，你猜猜，他们会放过你吗？”
莫合的身材异常魁梧高大，只不过是踱几步就散发出了满满的压迫感，“一个毛头小子，一黄毛丫头，何足惧哉？当年我和敖霆斗智斗勇斗神通之时，他们还未出世——要他们放过我？是我不会放过涟波城。”
“就算莫先生你神通广大，不怕招摇山朱门内的人，”独眼鬼甩出一卷帛书，“这可是我家殿下的手书，殿下诚心相邀，你当真忍心拒绝？”
“我涟江水君向来自家为政，绝不依附任何一家，如今已遵命降下大雨使江水暴涨，报了你们解开封印的恩德，尔等休要得寸进尺，”莫合声色俱厉，“就算是当年的玄武坎阁，本君也不过按时纳贡朝拜，而今沈家一介乱臣贼子，也配拉拢本君？”
独眼鬼被噎住，悻悻地收起帛书，“莫先生，我家殿下还有一言相告，关于西海敖霆。”莫合微愕，“有话快讲。”
独眼鬼发出怪异的笑声，“烟柳苑的珏苑主珏谏议，你知道的吧？她之前在西海得了一匹好马，叫做……魈影。”“你再说一遍！”莫合攥住独眼鬼的手臂，两眼突出，后颈上显出一颗颗的小疙瘩。
“你轻点！轻点！”独眼鬼抽动肩膀，“我家殿下早跟你说过，敖霆的长相，你没忘记吧，你到时看那珏千夜一眼，自知其中奥妙。”
“面似鼍龙背”：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一般用在武将的外貌描写，类似于脸谱，有“八红八黑”，分别是：面似烧炭，生铁，锅底，乌金，烟熏皂染，老茄皮，活蟹（生水蟹），鼍龙背；面似朱砂，鸡血，赤炭，重枣，胭脂片，生羊肝，吹灰，蒸笼蟹
鼍龙背，大概是鳄鱼背后那种颜色并且带有一片片的疙瘩，反正不好看就对了[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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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五章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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