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窗边挂着一弯残月。
许嫚的胳膊无力地搭在窗边，铜镜映出她微皱的眉头，“涟江的水位还在上涨，如果白璃再不让莫合收手，决堤不过迟早之事。”
“既然白相不肯松口，那我们就另想办法，”费重光站在她身后，替她摘掉繁复的发饰，“我去请教过城中的水利大家，请他们规划了修建溢洪道的工程。只要有一条沟渠修成，洪水潦潮之灾便可解。”
“那就修，能修多少修多少，”许嫚撩了撩微乱的发丝，“你跟我来。”费重光跟着她转进了闺房。他悄悄地抽动鼻翼，柔软的女儿香味叫他红了耳尖。
“不正经。”许嫚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反手打开了密室。“若是正经，又岂敢做这欺君犯上之事？”费重光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
许嫚的身份隐秘而复杂，无论是孀居的商业大腕，还是不愿表明身份的旁支郡主，都与他费重光有天壤之别，但就是这禁忌的雷池，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跨过。他们握紧对方的手，在涟波城的风云诡谲中行走，肆意践踏着被人们高举过头的礼法。
“别闹，”许嫚娇嗔着推开他，“不许在这儿。”费重光危险地勾起嘴角，大掌极具暗示和侵略意味地顺着手腕往上，“不在这儿？那小姐要答应属下出去之后双倍补偿。”“天下便宜都是你一家的！”许嫚将身一扭，像条灵活的小鱼般逃脱他的桎梏，往密室深处走去。
费重光轻笑，举足跟上，“你我不是一家么？”“也是，左右是一家人，”许嫚脸上发烫，强装镇定地站在密室深处的一组雕花柜子前，“看好了，我只教一遍怎么开。”
费重光眨眨眼。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开个普普通通的柜子还要教，但许嫚让他认真看，他就绝不马虎一点。
许嫚的指尖在柜子的雕花上跳动。柜子蓦地打开，里头竟是另一间密室。密室中摆满了成堆的箱子，每一口箱子都贴着印有莲花纹样的封条。
“这柜子叫做‘别有洞天’，是我阿父留下的。”许嫚一步跨进密室，撕掉其中一口箱子的封条，一把掀开箱盖，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这就是我们的家底，许家屹立涟波城百年不倒的根基——这笔钱轻易不动，但为修溢洪道，可以动。”
费重光忽觉有一瞬窒息。她不应该在这幽闭狭窄的密室中壮士断腕，而应该身着绣满莲花纹的霓裳王服，在恢宏的宫殿里挥斥方遒。
“我一定把溢洪道修好。”费重光强压下行跪拜大礼的冲动。自从梁择死后，许嫚就再不准他跪了，无论跪谁。“泱泱涟波城，城主连无忧被束之高阁、有心无力，世子连池置身事外、不问朝政，郡主连澈醉心风月、忙于党争，只有您，在为涟波城的死活殚精竭虑。”
“是啊，我，只有我，”许嫚掏出了那枚月光石莲花钮印章，看着上面“仲公子连忘忧”几个錾字，苦笑道，“只有我这个都不姓连的商人。”
费重光突然一弯腰，把她打横抱起。“你作甚！”许嫚虽惊，却不挣扎。
费重光把她放在最高的箱子上坐着，“为民虑者可为君。如今只有你为涟波城求生路，百姓自会记在心里，来日夺嫡争储之时，你就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许嫚垂眸，“我倒是不求那城主之位，只要涟波城平安就好。”
“权力和财富一样，是无锋的利剑，是善是恶，是救世济民还是祸国殃民，只取决于掌控它的人，与其让它落于庸人之手，还不如将它握在自己手里，”费重光疼惜地抚上她的脸颊，“至少，至少你可以借此牵制白璃，而不必再因为无能为力而痛苦。”
许嫚从箱子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容我再想想。”
“不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誓死追随，”费重光稳稳接住她，“若在朝，我替你筹谋天下；若在野，我陪你枕山栖谷。”许嫚难得笑了笑，踮起脚尖在费重光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贴在他耳边道：“不论在朝在野，你都是我心上枕边人。”
费重光眸色微变，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犬齿，“嫚儿，是你自己说不能在这儿的……”“是不能在这儿，出去外面不就好了？”许嫚往上一窜，树袋熊似的手脚并用攀住费重光，二人鼻尖相碰，“走啊。”“这就走。”费重光托住自家矜骄的小主人，有意掂了掂才带着一脸晦暗不明的笑往外走。
刘璟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她看见杨戬身着亮银铠甲，跨骑夜明银河驹，手掣玉雪银龙枪，在沙场上纵横驰骋，汗透铠甲，血染征袍。无穷无尽的敌人将他围在垓心，无论他怎么冲杀都无法突围。
“阿戬！”刘璟笙猛地坐起来。涔涔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鬓角的碎发凌乱地黏在脸上。
“是梦？”她喃喃自语着抹了抹脸，然后扭头看向纱帐外的拔步床外间。
外头肯定有人在守着她。
“姑姑？”
“醒了？”刘言芮撩开纱帐，给她递了杯水。刘璟笙润了润有点开裂的嘴唇，“我师父呢？”
“钩吻在忙，”刘言芮拿着玛瑙碾钵坐在她床边，“有什么事问我不好吗，非找你师父？”
刘璟笙抿抿唇，问道：“晓雾回来了吗？”
“你是想问晓雾，还是想问杨戬？”刘言芮拿起药杵指着她，“说实话。”
刘璟笙垂眸，“都想问。”
“嗯？”刘言芮的药杵直接抵到她脸上，“问谁？”
“问杨戬问杨戬！”刘璟笙推开药杵，“姑姑，你就说嘛！”
“崔师兄说的果然没错，你个小豆子的魂都让那小子勾了去，”刘言芮放下药杵，戳戳她的额头，“放心吧，他没事，莫合闭门不出，双方尚未交锋。”
刘璟笙捂着被戳的部位，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还没开始，还有机会。”刘言芮握着药杵碾着钵里的药材，“又在盘算什么？”
“我要把他的胜算放到最大，”刘璟笙右手握拳，然后倏然张开，“莫合有多少人马？”
“涟江里的水族皆是他麾下。”刘言芮抬手一挥带出几点火星。火星在半空中摇曳变化，聚成游动的小鱼、弹动的虾米、张牙舞爪的小螃蟹，还有飘飘荡荡的水草。“鱼虾螃蟹加上水草之类的，满打满算五千。”
“算上非要拉拢他不可的沈家，可就不止五千了。”刘璟笙指尖带出的火苗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是蛇，而不是玄武，“云涌三哥已经去调兵了，对吗？”
刘言芮拿手里的药杵狠狠地捣了几下，“莫合是霆儿的宿敌，凭这一点就够四海龙族杀他一万次。”
“龙军固然势大骁勇，可是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刘璟笙打散面前的火花，“我还需再替阿戬留一道后手。”
刘言芮把捣好的药倒在纱布上：“你又想做什么？”刘璟笙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烦劳姑姑帮我把璨儿和陌嘉叫进来。”
“一会儿给你叫去，”刘言芮揭开她脖颈上的绷带，“先换药。”刘璟笙惊慌失措，挪动着往后躲，“等师父忙完了，让他给帮我换就行，要不，要不我自己换——嗷！”刘言芮不由分说，反手就把药膏拍在她脖子上，“忍着点，不敷药好不了。”
轩辕衢和权璨走进拔步床里间的时候，都被刘璟笙泪眼婆娑的样子吓了一跳。
权璨把满怀的竹简卷宗全都抛了，快步赶到刘璟笙榻前，“主子，焱枢殿下同你说了什么？她训斥你了是么？别听她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刘璟笙无奈扶额，“没有，只是敷药太痛了。”“哦，哦。”权璨尴尬地挠挠后脑勺。
刘璟笙正色：“璨儿，你跑一趟，去杨府找杨杜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让她点齐人马，随时准备去龙冲接应杨戬。”权璨手忙脚乱地捡着卷宗，“为何去找杨杜娥，不找杨太尉？”“回来告诉你，”刘璟笙抢过他手里的卷宗，“带上我那枚贝壳禁步，速去速回，休要耽搁。”权璨应喏，当即驾了个土遁往外去，不表。
轩辕衢捡起掉落的竹简和卷宗，放在刘璟笙手边，“殿下，这是这几日的奏报。”
“我也没躺多久吧，哪来这么多，”刘璟笙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成堆的奏报，翻也懒得翻，“沈家的军队有动静么？”“没有，”轩辕衢精准地抽出一卷竹简翻开，“但玉山上有动静，玉山娘娘集结了大批弟子操练军阵。”
“还是玩傀儡戏，沈家军不动，我们也不必动朱雀天军，有龙族军队前来足矣，”刘璟笙粗略地扫了一眼竹简，“但我还是想再替阿戬多备两手，以防万一，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还需万全之策，方可保涟波城无虞，也可保杨戬平安归来，”轩辕衢道，“若要再多备两手，臣倒是当真有一计。”刘璟笙把竹简往旁边一推，“何计？”
轩辕衢轻声道：“如今，杨戬一有龙军襄助，二有暗处军伍相随，三有良驹宝枪傍身，若再有一件压制莫合的法器在手，必然所向披靡。”“莫合是水属，需以火属法器制之，给他找两件还真不是难事，”刘璟笙鹤眼光转，“我得给他挑一件威力够大又好上手的。”
轩辕衢翻出一张地图，“臣听闻，青峰山紫阳洞有位清虚道德真君，是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他有件宝物唤作五火七禽烈焰扇，号称有煮海之能——而且，据臣所知，炼成此扇有焱林殿下一半之功，只要殿下开口必能借来。”“何止一半？五火中空中火、三昧火是我阿父从扶桑树上采来的，七禽羽毛中凤凰羽、青鸾羽、大鹏羽也是我阿父叫来天南地北的鸟儿拔，”刘璟笙的指尖落在地图上青峰山的位置，“难事都是我阿父办的，我会借不来？”
“只是，刁先生那边……”轩辕衢欲言又止。“师父肯定会认为没有必要，”刘璟笙轻秀眉微蹙，“罢了，等璨儿回来，你就去找小余，让他过来就同师父说要探望我，师父肯定会以我还需静养回绝，届时教他与师父讲话拖住师父，我趁机去一趟青峰山。”轩辕衢躬身，“微臣领命。”
刘璟笙取下腰封上挂的紫翡花玉佩，“我不在时，大小诸事凡有不决者，皆由你裁夺，纵是师父也在所不避。”
“殿下，臣不敢！”轩辕衢双膝跪地。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面，他选中的君王把最高的权力交到自己手中。他被授予的不止是权力，更是无上的肯定和信任。
可事到临头，他却胆怯了。
如今的所谓君王尚受制于人，又如何能将权力托付给自己？刁遒、崔珏、刘言芮、敖霨，他能不避谁？他敢不避谁？
“真不要？”刘璟笙挑眉，“现在不要，以后就要不来了。”
年轻的王同样需要臣子的认可，用以维系特属于王的自信，尤其是在现在的处境下。
轩辕衢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接过玉佩，以额击地，“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起来吧，”刘璟笙翻了翻竹简堆，“许嫚那边有什么动静么？”轩辕衢翻出一卷溢洪道的修建草图，“自从上次和沈惊月吵了一架之后，就一直在筹备修建溢洪道。”
“她惦记的是涟波城，想让沈惊月叫莫合收了洪水，但沈惊月惦记的是打败我，根本不在乎涟波城。”刘璟笙并不懂水利，但她听说过中原禹王治水的故事。禹王用的方法就是疏导，而不是一味筑堤。
“修溢洪道工程浩大，纵然许嫚多财善贾也无法承担这样的开销，而她与沈惊月反目，定然拿不到国库的拨款，”刘璟笙叹息，“我们帮她一把，你看着办。”
“明白，”轩辕衢道，“依臣之见，不若就请黎小余来与刁先生商议相助许嫚修筑溢洪道之事，如此，臣也方便在场。”
“甚好，”刘璟笙舒了一口气，“上次地府的事如何了？”
轩辕衢从怀中取出崔珏的手令，“多亏殿下当机立断，那独眼鬼已被地府收押，经查实，一目五鬼原只是无门无派的歪门邪道，后来四鬼为殿下所斩，剩下的独眼鬼就投奔了沈惊月。”
“又是沈惊月，”刘璟笙捏了捏眉心，“我其实想问，孟戈孟庸欺负欧冶晨的事，她们跟你解释过了吗？”轩辕衢有意避开她的目光：“闺中争风吃醋的小事而已，孟婆已惩戒过她二人，殿下不必挂怀。”
“那就好。”刘璟笙轻笑。她眸光流转，忽见香炉中袅袅青烟已然止息，“香灭了？”轩辕衢走过去揭开炉盖，“殿下，香烧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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