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波城中的雨已经停了，但涟波山巅王陵之内仍旧暴雨倾盆。深秋不是玄元花的花期，只有骨白的花茎在风雨中飘摆，像是一只只从地狱深处探出的鬼爪。
莫合形影相吊地站在雨里，凝视着面前镌刻着龙纹和莲花纹的墓碑，脸上的表情很是扭曲。
“敖霆……你怎么会死？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有谁有本事杀你，有谁……我们还没决出胜负，你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死了也好，死了也好！这一局我赢了，我赢了！小泥鳅，我赢了，你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小泥鳅……你不是扬言要杀我吗？来啊！来啊，来杀我！来啊——”
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脸上雨水泪水混杂，嘴角却是诡异的狞笑。
“水君想她活？”沈惊月撑着一柄白伞出现在他身后。
“想与不想都与你无关。”莫合抹了一把脸。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竟没有留意到沈惊月的接近。沈惊月踩折脚边的玄元花，“你替我杀一个人，我替你想办法复生她，如何？”
莫合攥拳，“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信，那就算了。”沈惊月不以为意地转过身，举足就要走。
“站住，”莫合身形一动，拦在他面前，“杀谁？”“你知道是谁，”沈惊月莞尔，“这不是一件易事，我会帮你。”莫合冷笑：“沈家几时开始做赔本买卖了？”
“赔不赔本不劳水君费心，”沈惊月还是笑，“你只需要明白，你拒绝不了我开出的价码。”
刘璟笙刚打算用香铲挖掉烧尽的香灰，怎料想那一撮香灰又自行燃了起来，不过也只是闪了两下亮光，随即彻底熄灭。
“殿下，若是凌烈来了，该如何是好？”轩辕衢侍立在侧。
“凌烈？他来作甚？”刘璟笙毫不留情地铲掉旧的香灰。
“前些时候，凌烈去雷霆司见了杨太尉，声称自己有击败莫合之法，请命去龙冲相助杨戬，但是被杨太尉以无官无职为由拒绝，”轩辕衢道，“据臣推断，他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请殿下出面，许他去龙冲前线。”
“既然他想去那就让他去，”刘璟笙懒得打香篆，直接拿手拈了一小撮香粉捻成香锥，“到时候直接领他去见姑姑，要是姑姑犹豫，你就替他说两句话，就说是我的意思，再把魈影借给他——要是魈影愿意的话。”
轩辕衢迟疑片刻，也不再多问，只是应了一声“遵命”。
刘璟笙点燃香锥，“从洪水初起到如今，有多少死伤？”
“身遭流铄而亡者千余，逢瘟疫而殁者千余，被洪水卷去，下落不明者亦千余，负伤者不计其数。”说话的不是轩辕衢，而是端着药碗进来的刁遒。
“师父。”刘璟笙一惊，站了起来，十分隐蔽地向轩辕衢挥了挥手。轩辕衢何等聪慧，当即拱手告退。
刁遒并不多问，把碗递给刘璟笙，“回床上躺着，你现在的任务是把伤养好。”
刘璟笙接过药碗，干脆利落地一仰脖子喝干，然后乖乖地爬上床去躺好，再扯过小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只蛹般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平素满是锐气的鹤眼里此时只剩无辜和乖巧，一眨一眨地望着刁遒。
那句“我又不是瓷捏的”硬是没敢说出来。
刁遒扫了一眼成堆的竹简和帛书，“睡吧，其他的事我会解决。”
刘璟笙卷着被子，像条小青虫似的蠕动到床边，差点就重心不稳掉下去，被刁遒捞了一下才回到床上。
“师父，你给我讲故事嘛。”
“好吧，给你讲一个。”刁遒坐到她床边。
故事仿佛缓缓流转的银河，带出点点流光充盈了幽暗的密室。
“从前，有一只小雀，胖的像汤圆一样，它在窝里写文章，写的是〈小雀如何打败伯劳鸟〉，伯劳鸟不服，觉得小雀不可能打败自己，就去找小雀理论，结果一去不回。
“后来，小雀又写文章，写的是〈小雀如何打败游隼〉，游隼也不服，也去找小雀理论，结果也是一去不回。
“再后来，小雀又写〈小雀如何打败金雕〉，金雕也去理论，结果还是一去不回。
“为何伯劳鸟、游隼和金雕都一去不回？”
刁遒讲到这里时再看刘璟笙，见自家宝贝徒弟已然陷入梦乡。
讲什么不重要，师父在旁边她就安心。
“以后再告诉你。”他轻轻地拨了拨徒弟额前的碎发，然后挪步到香炉前，用香铲把里面粗糙的香锥挖掉，重新打了一个精致的香篆。
涟波山王陵，大雨依旧如注，玄元花依旧摇曳。
莫合还是形单影只地站在碑前，只是，他不再癫狂地吼叫，表情也异常死寂，宛如木雕泥塑。
深秋的寒气冷森森瘆人。
一支羽箭划破雨幕，直逼莫合后心。
此箭“破天”非凡尘，寒铁为簇鹞鹰羽。扶桑做杆追风露，妖魔可杀仙可诛。
莫合猛然回身，软鞭如蛇甩出，欲将破天箭凌空缠住。破天箭何其迅疾，不等他软鞭收紧便已飞到近前。莫合急急收了软鞭，闪身欲躲。
破天箭从他耳畔擦过的瞬间，四周鼓响成片，刀枪林立，盔明甲亮宛如大雪铺地，雄兵骁将一似雪狼成群。
一身夺目的银甲仿佛玉剑出鞘，一杆锋利的玉雪银龙枪仿佛白龙出海，直指莫合的前心。而那支破天箭竟在半空掉过头来，奔向莫合的后颈。
前后皆是杀招。
“好小子！”莫合往旁边一撤，脱出合围之地，顺手一鞭抽向杨戬腰腹。杨戬将牙一咬，将心一横，不避反攻，化枪为棍，猛虎摆尾，正砸在莫合前心。那一鞭也结结实实地抽在他腰侧。莫合被击退数步。不等他细细体会痛感，那支破天箭又凌空拐弯，直冲向他心窝。莫合躲闪不及，被射中左肩。杨戬借力后退，隐入万军丛中。
随着一声嘹亮的哨声响彻长空，军阵排开。
莫合强忍疼痛，翻身爬起来，只看一眼便朗声大笑道；“小子，区区一字长蛇阵就想困住我么！”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哨音。
军阵再变。
莫合再看过阵来，心下暗叫不好，方才还是一字长蛇阵，另一头调转过来就变成了两仪阵，片刻之功又成了天地人三才阵，再眨眼便变作了四象阵，四象阵又变五虎群羊阵，五虎群羊阵还一晃又变六丁六甲阵，再一转眼又成了七星北斗阵，猛一扭头又成了九宫八卦阵，九宫八卦阵一下子又变成了包罗万象阵。
有条不紊，瞬息万变，变化莫测，虚实难料。
这小子到底从哪儿学来这样高妙的阵法！
这阵势其实只有区区七十二人而已，但在莫合看来，却如七十二万人一般，铺天盖地，彻地连天，堵死所有的生门，只剩死路。
他哪里知道，杨戬所学阵法乃是深谙韬略的九天玄女所授。玄女娘娘的阵法，助中原黄帝战蚩尤尚不在话下，更何况他这劳什子无门无派的老□□。
大雨止息。
莫合回眸看向墓碑，吃力地扯出一丝笑，“也罢，小泥鳅，到地府阴曹，我们接着打。”
正在此时，脚下的玄元花丛中突然“飒飒”作响。“蛇！有蛇！”数不胜数的花花绿绿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涌来，见人就咬。兵丁们惊呼着打蛇，但只要还能站着，就死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阵脚。
杨戬将玉雪银龙枪舞得与车轮相仿，“岳统领！可有雄黄啊！”岳晓雾化作一片雾气悬在半空，根本就不粘地，“谁大冷天带雄黄！”
杨戬的剑眉间流窜火花，“沈家还真是好心，给我们送蛇羹来了！”
“啾啾，啾啾。”
杨戬只觉放在心口处的那枚贝壳禁步在微微发热。随即一道红光从他怀中飞出，变成了胖胖圆圆的小红鸟儿肥啾。
“啾啾，啾啾啾，哈——”肥啾扑棱着短短的翅膀，小小的鸟喙冲着一条嚣张的竹叶青张开，喷出一股烈焰，瞬间将竹叶青烧成炭块。其余的蛇见状，都不敢再往杨戬的方向近一步。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肥啾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喊，吼得尾巴翘起，脑袋顶上的三根顶门翎也都在抖。
无数飞禽应声飞来。
紫鸩剧毒犹胜王蛇，毕方带焰一似火团。蛇雕尖喙如箭簇，亮闪闪啄蛇首；鬿雀虎爪似铁钩，冷森森挠七寸。蛊雕嗛破银环腹，雷鸟扯出斑蝰肠。鸰?盘旋，驱惊散恐定人心；青耕交鸣，御疾降瑞解瘴毒。
一时间蛇禽混战，血肉横飞，蛇吐信声与鸟鸣声间夹杂着喊杀声。
面对从天而降的神鸟大军，杨戬眸中微亮，暗自叹道：前有前锋破阵斩蛇，后有后勤宁人驱毒，如此缜密周详，安排调度之人不是她又能是谁？
“啾啾，啾啾。”肥啾落在他肩头，骄傲地高昂着头瞧着他。
“乖啾啾。”杨戬的目光触及肥啾时化作一滩水，柔软得要将人溺死，待转向莫合时，立即化为冷胜冰霜的剑锋。
莫合趁乱化作一股黑烟，腾空落荒奔逃。
“孽障休走！”杨戬拈弓搭箭，弓开如满月，箭走似流星。三支破天箭呼啸而出。怎料想从地上窜起三条蛇来，一蛇一箭，替莫合受了血光夺命之灾。
杨戬剑眉微蹙，往雾气中薅了一把，将岳晓雾揪下地来，“速回行营，让穆竹露拦截莫合！”岳晓雾自知其中利害，不敢违拗，驾遁光往行营赶去。
杨戬交代完，两指捏住肥啾的后颈把它揣进怀里，化一道青光直追莫合。莫合何等狡诈，竟不往老巢涟江水潭而去，而是就近寻了一条小溪。黑烟一个猛子扎进溪水里就再无半点踪迹。
杨戬追到溪边，见追无可追，只得化回原身。玉雪银龙枪的枪篆击地，直接给小溪边砸出一个坑来，沙石飞溅，“好孽障！待我抓到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泻万民之恨！”“啾啾啾，啾啾啾啾啾——”肥啾从他怀里爬出来，露出半个小脑袋，伸出短短的小翅膀指着溪水叫个不停，像是在骂人，还骂的很脏。
“不急，我们会抓到他的。”杨戬揉了揉肥啾的脑袋，似是对它说，又似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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