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苑庭院的九曲回廊上,轩辕衢凭栏而立,仿佛芝兰玉树。他看似是在赏玩水榭下嬉戏的几尾锦鲤,其实时刻关注着鲲鹏斗阙里灯火映出的两道影子。藏在袖子里的手心不住地冒汗,几乎要握不住那枚莹润的紫玉花玉佩。
熟悉的脚步声刚一出现就被他敏锐地捕捉到,“殿下。”
刘璟笙顺手撮起一把鱼食丢进水里,“龙军还有多久才能到?”
“一个时辰之内,”轩辕衢将玉佩交还给她,“凌烈已随焱枢殿下去接应龙军,另外,他让臣将此物转交殿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灰扑扑的旧布巾。刘璟笙抖开布巾一瞧,那上头画了一幅抽象的图画,分辨一二不难看出画的是一只长嘴长腿的鸟儿叼着一只□□。
“这是……击败莫合之法?”刘璟笙歪头。轩辕衢喃喃道:“万物皆有天敌。”
权璨凑过来,打趣道:“凌烈文盲也就算了,怎么画的图还丑?”
“人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怎能与你相比?”刘璟笙卷起旧布巾,“你速去龙冲,扇子给阿戬,玉麒麟给晓雾,送到即可,速去速回。”权璨垂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不表。
刘璟笙招手唤过在回廊尽头当班的槐花,“你去取几盒朱砂,还有半斤小韶子,再开紫花地丁、半边莲、徐长卿、鬼针草、隔山香各一两,速去办来。”
待槐花走后,她又问轩辕衢道:“杨杜娥那边可有动作?”轩辕衢又掏出一卷白绫,“杨杜娥力排众议,动用五万精兵,已然尽数整装待发——这是密报。”
“还好我没有看错她,”刘璟笙接过白绫,草草看过,“帮许家修溢洪道的事,你们和小余议得如何?”轩辕衢道:“皆无异议,一致同意出资相助,已经着手把钱送过去了。”
刘璟笙无意间甩眼瞟向灯火如昼的鲲鹏斗阙,“里头不是小余,师父在和谁讲话?师伯去哪了?”“岳统领在龙冲未归,师父替他巡视苑内去了,”轩辕衢顿了顿,“里头是杨太尉,黎小余他们在一刻之前已经回去了。”
“杨太尉?他来做什么?”刘璟笙蹙眉。
杨太尉此来应当不是为了杨戬在龙冲迎敌之事,否则不会不让轩辕衢进去旁听。
轩辕衢忏愧摇头,“臣不知。”
“罢了,我一会问师父吧。”刘璟笙也不怪他,反而掏出一只仙桃递给他,“从清虚道德真君那儿抢来的。”轩辕衢并不推脱,说一句“臣谢殿下恩典”就接了桃子,却不急着吃,而是妥帖收好。
彼时,恰逢杨太尉推门出来。
刘璟笙见礼道;“杨伯伯好!”杨太尉眼底一片乌青,尤为憔悴,想来是担忧杨戬所致,“幺妹,你的伤势如何了?”刘璟笙一笑,“有劳伯伯挂心,已经见好了。”
“这就好,这就好,”杨太尉长叹一声,“这次真的要靠你了,我几次三番向连无忧上书,请求调拨兵马增援戬儿,却都被驳回。”刘璟笙敛去笑意:“伯伯放心,阿戬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一定尽我所能保他周全。”“有劳你了,”杨太尉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夜深露重,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不用送。”
“伯伯慢走。”刘璟笙看着杨太尉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不由地蹙起轻秀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陌嘉,走,我们去找师父。”说罢,转身走进鲲鹏斗阙。
鲲鹏斗阙之内,刁遒还是坐在他的位置上,他面前摆着一只白瓷盘,盘中是一支镶嵌着珍珠的箸,是烟柳苑专用的待客的箸。箸尖被削下几片,本该是棕黄色的竹屑显出诡异的墨绿色。
“我们家的箸?被下毒了?”刘璟笙拔下发间一支双蝶寻芳红豆金簪,拨了拨墨绿色的竹屑。
刁遒端坐如钟,“你去龙冲莫府那天,是谁代你去给杨戬送饭的?”
“槐花,就是今晚在廊下当值的那个,”刘璟笙新取了个杯子,给自己倒茶,倒到一半突然停住,“是那天的箸?”
“不错,雷霆司仵作署的人验出了剧毒。”刁遒扶住被她举在半空的茶壶。
刘璟笙的手如他所料地颤了一下,“怎么会这样?明明我已经够小心了,凡是送给阿戬的吃食,我都亲自验过了,怎么还是有纰漏——师父!阿戬他,他……”
她的声音堵在喉间,蓦地往上一涌化作眼底的晶莹,“他可还好?”
她就料到会有人在饭食里做手脚,所以千般小心,万般提防,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这一刻,她忘记了师父告诫她,一定做到的冷静自持,恐惧和惊惶第一次出现了具象。
她怕杨戬出事。
刁遒把快被她捏碎的茶壶解救下来,“他没事,哮天打翻了食盒,他根本没有碰到这双箸。”
“还好,还好,”刘璟笙长出一口气,仰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默半晌,木然扭头,“陌嘉,此事必有蹊跷。”
轩辕衢像是一汪深水,殿下发话之后才显出几圈毂纹,“苑中物件皆有专人打理,箸尖上被涂毒,只怕是苑里出了内鬼。这只鬼选在此时动手,应该是意在挑拨我们和杨家之间的关系。”
刘璟笙沉默片刻,冷哼道:“沈惊月,手段也不过如此。”她想都不想,就把矛头指向了沈惊月。
“也不排除莫合自身玩弄伎俩的可能,”刁遒抬眸看向刘璟笙,“你可看出杨天保此行来意?”
“箸本成双,他却扣下一支,”刘璟笙用簪子挑起那支箸,“他在逼我自证清白,用拼尽全力救杨二郎的方式,证明我不想他死,证明不是我下毒害他。”
珍珠箸稳稳地平放在簪子上,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
“他怕我不出手?”
“局外人岂知你的喜欢是真是假。”刁遒道。
“等等,我想到一件事,”刘璟笙把箸放回盘内,“那天本应该用的是红翡的大叶箬箸,我当时问过槐花,为何还用待客的珍珠箸,槐花说,她找过璨儿,但是璨儿说没钱——”
“咣当!”
“主子你听我解释!”刚从龙冲赶回来的权璨后脚还没站稳,就听见自家主子来这么一句,惊惶地往鲲鹏斗阙里冲,情急之下被门槛绊倒,当着屋里三人的面摔了一个狗啃泥。他顾不得膝盖手肘疼痛,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冲到刘璟笙面前,恰又左脚踩右脚地来了一个平地摔。他索性不起了,直接跪地上拽住刘璟笙的衣袖,“主子!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啊!”
“听听听,我听,我听,你起来说,我听着。”刘璟笙哭笑不得。
权璨喘着粗气爬起来,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我当时就是过个嘴瘾,过完那瘾,我扭头就去余家坳找匠人定做去了,还在那儿盯着人家做完,亲自拿回来的——那双红翡大叶箬现在绝对在膳房的水晶柜里!为了姑爷用着合适,还特意做的大了些!主子大可以亲自去看!”
“如此看来,是个误会,”刘璟笙把簪子拈在指间把玩,“璨儿,再劳你一趟,去——”
“属下知道,经手过这双珍珠箸的人全部抓起来!”权璨转身就要往外跑。
“慢着。”双蝶寻芳红豆金簪代替主人拦住了他,“盯紧就好,莫要打草惊蛇,也莫要放跑一个,杨戬未归,变数难料,此事等他凯旋之后再议。”
“是。”权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又脚底生风地出去了。
送走权璨之后,刘璟笙开始坐立不安,“师父,我们现在该干嘛?”
刁遒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坐下,等。”
刘璟笙转眸看轩辕衢,“陌嘉,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刁先生所言极是,”轩辕衢还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如今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
“阿戬身在沙场,九死一生,教我如何在此安坐空等嘛!”刘璟笙话虽如此,但还是听话地坐到刁遒身边,“要不然,我亲自去查查下毒的事,到时也好给杨家一个交代。”
“谁去查都能给杨家一个交代,”刁遒放下茶杯,“若想查就去,不必征得我同意。”
刘璟笙听得后半句来,登时明了这话中有话。她去青峰山借宝一事也是没有征得师父同意就贸然行动的。
师父好像生气了。
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绷带,“我还是回密室养伤吧。”
刁遒的眼神略显柔和,“去吧。”
刘璟笙同轩辕衢往梧桐楼走,正遇上崔珏领着一个苏梅色衣裙的妇人往鲲鹏斗阙来。双方打过招呼也就走过去了。
可刘璟笙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但又难以言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轩辕衢又折返到鲲鹏斗阙外。
灯火映衬下可以看见刁遒和那妇人对坐的身影,却听不见二人交谈。
刘璟笙皱眉望向轩辕衢。轩辕衢摇摇头,“刁先生设了结界,臣听不到。”“那就只能看哑剧了。”刘璟笙懒洋洋地往廊柱上一靠,双臂交叠枕在脑后。不屑说,这姿势又是从杨戬那里学来的。
“苑主,您要的东西。”槐花捧来一个托盘,盘中是刘璟笙交代她取的朱砂和药材。
“放在栏杆上罢。”刘璟笙挥手让她退下,打开装药材的纸包,拈出成块的药材来,一块一块地捻成粉末,一边捻着,一边看哑剧。
两人看了一会,并无斩获。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小豆子,啧什么呢?”陆压在回廊的瓦背上倒挂金钩。刘璟笙把药材往盘上一丢,“听不见,烦死了。”
“贫道奉劝一句,你还是不听的好,”陆压从瓦背翻下来,“那妇人从南方招摇山上朱雀离宫来,名唤当归,是你祖母刘弦思座下颇有地位的侍女。寻常侍女穿些个粉米色就已经算是个人物了,你再看她那身苏梅色衣裳,位高权重呐!”
招摇山以衣饰色彩划分等级,虽同为红色,但深浅不同。地位越高,说话越响,所着红色越正,而侍女一般穿粉,等级越高,颜色越深,越接近红色。
“再怎么样不也还是个苏梅色罢了,”刘璟笙冷哼,“她叫当归?”
“不错,当、归。”陆压一字一顿道。
轩辕衢恍然大悟:“当归,应当归去,殿下——”不等他说完,刘璟笙已是推门进了鲲鹏斗阙。
“三公子,小殿下玉叶金枝,是太子焱林君唯一的血脉,跟着您在这弹丸之地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当归端着茶杯走到刁遒身侧,她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南方言,话里虽是恭敬,但眼神语气俱是十二分的轻蔑,“眼下小殿下受伤,家主忧心不已,您若再不让她返还招摇山,届时家主震怒,怪罪下来,我们都吃罪不起。”
她手腕一转,滚烫的茶水就要从刁遒头上浇下去。
刁遒却纹丝不动。没有保护好宝贝徒弟本就是他的错,再者说,当归是曾救自己于危难的师母所派,他又岂能驳师母的面子?
一点红光似彗星袭月般划出,将一杯茶水尽数烧成水汽。
“烦请当归姑姑回去禀报祖母,非是师父不许我回去,是我自己还不想回去,”刘璟笙钳住当归的手腕,换得口音之下更显狠厉,“时候未到,我还有事没做完。”言罢,她手上内力一吐,将当归整条手臂震得筋骨寸断,但外表依旧完好。
她不知道其他,她只知道这个女人第一次出现就在羞辱自己的师父。在师父看来,她是宝贝徒弟;在她看来,师父又何尝不是宝贝师父?
宝贝是绝不容许他人染指践踏的。
当归一声尖叫,跌坐在地,茶杯也脱手掉落,“殿下饶命!”
“离我师父远点!”刘璟笙眼疾手快接住茶杯,然后一脚将她踹得飞出去好几丈,直到后背撞到柱子才停下。
“咳咳咳——殿下何故动怒?怒伤肝,只怕不利于殿下伤势。”当归挣扎着跪正了身子。
“何故动怒?”刘璟笙反手把茶杯扣在案几上,像是下山恶虎逼近猎物般步步紧逼,“你对我师父如此大不敬,教我如何不动怒!”
当归释然一笑,“殿下少不谙世,自然不知,亡国太子寄人篱下,丧家之犬尔——”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当归的脸上。
刘璟笙素来是喜欢“少年老成”这个词的。她很讨厌有人说她少不经事、不谙世道,可她更讨厌有人挖她师父的旧伤。
“看来,你不懂规矩,那我就教教你规矩。”刘璟笙怒极反而平静下来,平静得接近麻木,右臂凌空一挥。
旁边嵌八宝楠木柜子上的一个抽屉自行打开,从里面飞出一只錾有??鱼图样的翠绿碧玉药瓶。药瓶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即落在她手心里。
少咸之山有??鱼,剧毒,食之必死。这种瓶子向来盛装的都是用恐惧和噩梦当佐料的毒药。
“不要!殿下,属下知错!殿下——”当归在看见药瓶的瞬间瞳孔骤缩,浑身筛糠,瑟缩这往后挪。可她背后已是柱子,退无可退。
“现在知错,晚了。”刘璟笙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来,另一手拨开药瓶的盖子,把黏腻的黑色药汁倒在她涂有胭脂的唇瓣上。
“唔——唔——”当归不断扭动脖子想要躲开,手脚并用,极力挣扎,却根本无法逃脱牵制,只得拼命抿紧嘴巴,生怕让一滴药汁流进口中。
刘璟笙并不吝啬,将满满一瓶药汁尽数倒完,这才丢开当归,嫌恶地擦了擦手。
当归趴在地上,抬起袖子用力摩擦嘴唇,想把药汁擦掉,却发现药汁已经完全渗入皮肤。
“你是祖母派来的,我不会杀你,”刘璟笙把空药瓶放回抽屉里,“被这种药接触过的血肉会在半个时辰内腐烂脱落,这是对你口无遮拦的惩罚——就算是你现在赶回招摇山向祖母求情,也来不及解毒了。”
“你……你……”当归右手撑地,惊恐地捂住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阅尽千帆的招摇山掌事被个连涟波城都没出过几次的黄毛丫头逼到这份上,也是够狼狈难堪的了。
“徒儿,够了。”刁遒目不斜视,缓缓开口。
“不够,”刘璟笙走到他旁边,微微俯身,“师父,我今天不要当听话的乖徒儿。”
她回身一脚踩在当归的右手上,怒斥道:“我什么?接着说啊!”刚才就是这只手拿的茶杯,就是这只手要拿滚茶淋她师父。
虽说刘璟笙不是以力道见长之辈,但她熟谙医道,一脚正踩在穴位关节处,基本就算是废了当归的右手。
当归又是一声惨叫,整个人抽搐着摔在地上。她丰满鲜红的唇已经变得干瘪蜡黄,药在慢慢见效。
“规矩学会了吗?”刘璟笙脚腕转动,来回碾了好几圈,“回话!”
“回、回殿下的话……学……学会了……”当归颤声,抽抽噎噎语不成句。
“学会了就滚,等我回了招摇山再亲自检阅你学的如何。”刘璟笙终于把脚从她手上挪开。
“属……属下告退……”当归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出鲲鹏斗阙。
刘璟笙冷笑着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心道:谁才是丧家之犬?
刁遒只是默默喝茶。他很清楚,一则杨戬未归,二则下毒事发,所以自家宝贝徒弟现在心焦气躁得很,而当归偏偏在这种时候招惹她,被她收拾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
“师父,解气么?”刘璟笙拿起当归之前用过的杯子,五指发力捏成齑粉。
刁遒沉声道:“你应该让招摇山的人认为你是宽宏大量的贤王,而不是暴戾无常的纨绔。”
刘璟笙歪头一笑,“我知道,所以没杀她。”
刁遒不语,低头捏了捏眉心。对着这双清澈赤忱的鹤眼,他舍不得再多说她一句,“这脾气像极了你父亲。”
小韶子,致幻剂。属双子叶植物。因果实与荔枝相似,又称“野荔枝”。因果仁有致幻作用,民间称它为“疯人果”。是野生的常绿乔木,生长于中国云南省的河口和屏边一带以及越南北部,为珍贵树种。
紫花地丁、半边莲、徐长卿、鬼针草、隔山香,五种药材,皆有解毒功效。
少咸之山有??鱼,剧毒,食之必死。《山海经》: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之鱼,食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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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六章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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