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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七章 第二节

千里之外的青要山上,武罗在庭院里踢毽子,耳饰随身形跳动,叮咚作响,声如鸣玉。突然,她的毽子在半空散架。五彩的羽毛乱飞,底托上用作垫钱的铜钱四散落地。[《山海经·中次三经》:“(敖岸山)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腰而白齿,而穿耳以鐻,其鸣如鸣玉。是山也宜女子。”]

“阿罗,出事了——”赤面玄燕匆匆飞来。

“我知道,那个人不见了,对吗?”武罗捡起那些铜钱。她通过铜钱所示的卦象看见了一切。

玄燕停在旁边的树梢上,“要不要派人追回来?要是钩吻阿兄知道那小子丢了,会把我的毛扒光的!”

“不必,三公子自有安排。”武罗把毽子重新拼好。

次日晌午,王陵祭祀的烟气中,“斩”字牌落地,鲜血飞溅,莫合的脑袋成了皇陵的祭品,水患一事终于落下帷幕。

刘璟笙和杨太尉同行回到烟柳苑。

杨太尉身着朝服,头戴鹖冠,“我当真不曾料到,白相的下一步动作会这样快。他竟然直接在祭礼之上提议重修泽贤堂。”

“水患初歇,百姓还需休养,此时大兴土木,实非上策。”刘璟笙还是那身凝夜紫广袖长袍。她虽早被封为谏议大夫,却至今没有官服,也不知道是朝廷不发,还是压根没有准备。直到今日被城主连无忧看见,才传令加紧赶制。

可她不在乎,穿着自己的衣裳照样权势滔天。

杨太尉微微冷笑:“傀儡穿上王袍仍是傀儡,他没有驳回的资格。”

“难怪国库不拨款给溢洪道,原来是要把这笔款拨给泽贤堂,”刘璟笙面露愠色,“白相只需要随便找几个人,接下这个工程,我们费尽周章、勒紧腰带才交上去的税,就轻而易举转成了他囊中之物。”

“钱还是在自己手里安全些,放在国库反而危险,”杨太尉道,“雷霆司的军饷现在是国库拨款,比我们自己发的时候少了近半数,军队都快哗变了。”

刘璟笙道:“伯伯的意思是,我们把这个工程盘过来?”杨太尉道:“无财谁肯早起,与其让白璃如愿,不如我们赚这一笔。”

“伯伯此言在理,但重修泽贤堂兹事体大,依我之见,还需从长计议。”刘璟笙遥遥看见权璨小跑而来,“苑中还有些琐碎事宜,我就不奉陪了。”“你去忙吧,我去看看戬儿。”杨太尉说罢,往梧桐楼去了。

权璨跑到近前,低声道:“余家坳抓住了司箸王知之子王渡,黎小余亲自押过来了,就在偏厅。”刘璟笙惊异,快步往偏厅走,“他们捉王渡作甚?”

箸尖下毒一事,只在烟柳苑和雷霆司之间,余家坳是不该知道的,至少在擒获真凶、彻底结案之前不该知道。

权璨快步跟上,“王渡嗜赌如命,在余家坳欠下了千金赌债。他还不出来,又怕遭罪,就说是咱们苑里的人。黎小余也没处置,就带他过来了。”

偏厅内,王渡五花大绑跪在当中,黎小余在旁负手而立。

“小豆子!你回来了!祭礼好玩么?”黎小余一笑,像三春杏花,杏眼如水,脉脉含情,摄人心魄。

刘璟笙回以一笑,“祭礼有什么好玩的,累得很!”

“苑主!”王渡膝行到她面前,“苑主救我!”

“慎言,慎言,”刘璟笙鹤眼一瞪,绕过他走到黎小余身边,“你父王知前些日子已然归田,你又不在苑中当值,如何唤得我‘苑主’?”

王渡磕头如捣蒜:“我阿父为烟柳苑尽心尽力十数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苑主看在我阿父的面子上,救我一回,小人愿当牛做马侍奉苑主!”

“欠债还钱,一则天经地义,二则有关律法,我怎救得你?”刘璟笙转向黎小余道:“小余,杨伯伯现就在苑中,不若直接让杨伯伯把他押解到雷霆司定罪,到时直接按律处置了?”

黎小余颔首,“如此也好,省得众口铄金,说我们滥用私刑。”

“小余啊小余,你在赌坊可是学坏了,连私刑都晓得了。”刘璟笙调笑道。

黎小余这回笑的得像一只红狐,狡黠又可爱,“赌坊嘛,能是什么好地方。”

刘璟笙挥手示意权璨把人都带下去,“小余,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黎小余转眸瞧见四下无人,才道:“是泽贤堂?”

“不错,正是泽贤堂,”刘璟笙摆好两只茶杯,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既然上头拨款要修,那就必然有人拿钱办事。泽贤堂工程浩大,这办得了此事的人,要么是白相的人,要么是我们的人。以你看来,这活我们接不接?”

“有钱为何不赚?”黎小余端起茶,吃了一口,“如果我们要拿这笔拨款,就必然要与白璃相争,我们争得过吗?”

“试一试就知道了,”刘璟笙莞尔,“杨伯伯也是这个意思。”

黎小余也笑:“小豆子,你可狡猾!把我的意见诈出来,你自己的却留着不说!”

“少冤枉我,”刘璟笙道,“我也觉得可以接,只不过我们没有现成的土木匠人,要准备的玩意多了些罢了。”

“那倒是,要处置的零碎事务多了些——决定要办,就不怕麻烦,”黎小余一口喝干了茶,起身离座,“我这厢就先回去禀告舅舅,我等改日再议其他。”

“好,我们改日再议,”刘璟笙起身相送,“王渡欠债一事,我定然给余家坳一个答复。”

黎小余摆手道:“王渡又不是你的人,凭什么非要你给他负责?我等着雷霆司的文书就好。”

刘璟笙舒了一口气,笑道:“要不说涟波城千万商贾,只余家坳有百年传承呢?有你这般明事理的少东家,这把薪火必然要越烧越旺了!”

黎小余俏脸微红,“你可别夸我了,舅舅没少骂我。”

前脚送走黎小余,后脚轩辕衢就到了。还是在偏厅。

“来得正好,刚准备差人去找你,”刘璟笙往主位上一坐,“璨儿,把王渡押上来。”

轩辕衢往她身边一站,“为主分忧,为臣之本也,殿下有事,臣自当赶来,岂敢劳殿下传唤?”

“其心可嘉,”刘璟笙赞了一句,转眸看向堂下的王渡,“王渡,这几日的事你且说来,就从你父王知归田之时开始。”

王渡立而不跪,满脸都是嚣张的挑衅, “你又不保我,我何必讲与你听?你个小虔婆还要审我不成?不过是爬了人家床的娼妇,骗来个言官——”

“住嘴!”权璨一耳光抽过去,“主子,咱别问了,省得自找气受!等杨太尉押他到了雷霆司,先打五百杀威棒再审!”

雷霆司的杀威棒碗口粗细,五百棒足以把活人打成饺子馅。旁人说打,或可不信,但她说打就肯定会打。

“我说,我都说,”王渡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谄媚道,“您是小人阿父的主子,自然也是小人的主子,主子问了,哪有不答的?”

刘璟笙轻轻挑眉。

权璨立即会意,一脚踹在王渡膝窝里,“要说就跪好了说。”

王渡挣扎着跪正了,“那天,那天阿父归田,买了辆马车带着小人和阿母上路,刚过涟波城界碑就杀出一大群骑兵,全是黑衣蒙脸,一上来就把阿父阿母砍死,又把马车砍开,车底藏着满满的金子,亏得小人机灵,抓了几锭就跑,托主子的福,逃得一条性命。”

“‘主子’也是你叫的?”权璨不满地猛踹一脚,“叫珏谏议!”

刘璟笙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逃出来之后又如何被余家坳所擒,说来听听。”

“是,是珏谏议,”王渡再次跪正了,“小的揣着金子往回跑,没跑出多远就遇到余家坳来追债的,然后就被抓住了。”

轩辕衢俯身,与刘璟笙贴耳道:“殿下,臣有几问,不知可否?”

“你问吧。”刘璟笙允诺道。

轩辕衢直起身子,肩平步正地走到王渡面前:“我且问你,你父王知归田之前可有何异常?”

相对于刘璟笙和权璨,王渡还真没有那么怕这位温文尔雅的染坊主,“没、没什么异常。”

“是吗?”轩辕衢的桃花眼中光华灼灼,“据我所知,赌徒王渡素来宿在余家坳中,即便囊中财帛尽空也是托人回家取钱,而自己从不回去。你一年能与王知见几面?如何放言说他没有异常?”

“你有几颗脑袋,敢在珏谏议面前扯谎?”

王渡顿感一阵寒意从脊梁爬上来,“爷、爷饶命!小的——”

“你知道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么?”轩辕衢声线平稳,面不改色。

“小的……若是说了,珏谏议……可会杀人灭口?”王渡面如土色。

刘璟笙托着脸莞尔:“我杀你作甚?只是不知杨伯伯的杀威棒会不会了。”

“你、你个小虔婆!好歹毒!明明是你差人让我闭嘴,怎的你又拿杀威棒逼我开口!叫我别说的是你,如今叫我说的还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王渡崩溃嘶吼,“来啊!反正老子贱命一条,你要就拿去!”

在场三人俱是一愣。

刘璟笙向权璨使了个眼色。权璨转身出门,把门外所有婢女小厮遣至百步之外,然后设下隔音的结界,才回到原位站定。

“我几时差人让你闭嘴?”刘璟笙站起,“你如实说来,我不杀你。”

王渡嗫嚅片刻,“说好了不杀我,你堂堂谏议大夫可不能反悔!”

刘璟笙眸光锐利,道:“绝无戏言,但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要是真的,若有半句虚言,我必杀你。”

王渡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伸冤的怨鬼:“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在余家坳又输光了钱,叫余家的小厮去我家取钱,哪知王知那老家伙说什么也不给,余家坳就把我丢出了赌坊,然后我就遇到了一个不认得的人——”

权璨打断道:“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长什么模样?穿什么样的衣裳?什么簪子挽的发髻?还是戴的冠?可曾佩剑佩玉?”

王渡的眼珠斜向左上,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三十几岁的男人,长得中规中矩没甚特别,穿的也是寻常衣裳,戴个冠,不曾佩剑佩玉。”

“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刘璟笙问。

王渡被绑着的手在身后握成拳,“那人给了我一瓶药,让我拿给我阿父,叫他抹在杨将军要用的箸上,教杨将军吃下去,事成了不仅替我还了债,还额外给我一笔钱,送我还乡自己开赌坊,还跟我说,这只是助兴的好东西,吃了不会有什么坏处,还说……还说这是珏谏议您的意思,说您虽与杨将军行夫妻之事,却一直不曾有孩儿,故而久久坐不上杨夫人的位置,您急着进杨家的门才想出——”

这就是他所知的一切了。

“你要死啊!”权璨两眼冒火,猛甩出一个耳光。

轩辕衢眉头紧皱,“你想清楚再说,当心舌头不保。”

刘璟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只会冲昏头脑,让事态变得更糟。

那人欺他父子不识药理又畏于权贵,拿的是毒药,骗他们是助兴的东西。

“你两个住口,王渡,你继续说。”

“小的所说句句是是真,不然天打雷劈!”王渡的脸已然肿得老高,“那人还说,要我千万保密,就算是珏谏议您亲自来问也不能说,否则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小的知道您有能耐,不敢不从,就、就办了。珏谏议,小的什么都说了,求您别杀我!您答应过留小的一条命!”

“搓鸟!信口雌黄!”绷带吊着右臂的岳晓雾撞开门闯进来,左手拽住王渡就往旁边的楠木中柱上扔。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闷响,万朵桃花开放,王渡头触中柱,一命呜呼。

“你干什么!疯了吗!”权璨一把揪住岳晓雾的衣襟,“本来我们的箸上有毒,主子就百口莫辩!这么长时间抓不到真凶,主子就更难向杨家解释!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人证,又让你弄死了!你让主子怎么办!这下好了!全完了!杨太尉肯定觉得是我们下毒要害杨戬!收拾东西回招摇山吧!别在涟波城混了!”

岳晓雾挣开他,反唇相讥:“不杀他怎么办!让他去杨太尉面前说这些屁话?杨太尉会怎么想?你要让他以为是主子使计要害杨戬吗!你倒说说,你让主子怎么办!这人不过一个被人利用的蠢货,死就死了,说他是畏罪自杀不就得了!”

权璨吼道:“你以为就我们知道有这么个人!他还欠着余家坳一大笔赌债,是黎小余亲自押解来的!那边还等着雷霆司按律处置他!现在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让主子怎么跟余家坳解释!”

“别吵了,当心点,晓雾身上还有伤,”刘璟笙坐回去,冒汗的双手攥在一起揉搓着空气,呼吸略显粗重,声如死水,“杨太尉在雷霆司这么久了,最不信的就是‘畏罪自杀’这种理由,须得换个法子。”

二人一时沉默,各自扭头,不看彼此。

轩辕衢俯视王渡的尸首,“殿下,臣有一计,或可一试。”

“最好不是什么馊主意。”岳晓雾冷道。

刘璟笙一如寻常地转眸看他,“你说吧。”

“偷梁换柱,”轩辕衢道,“殿下可还记得忘川河边遇见的彼岸花蒜头?她会画皮术,可以给另一个人换上王渡的脸。”

刘璟笙稍加思索,“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陌嘉,此事由你全权料理;璨儿,把血打扫了;晓雾,回去接着养伤——今天只是死了一个偷盗未果的窃贼,而王渡还好好活着,并且会按我们的需要对杨家解释一切,记住了么?”

“王知无智,王渡难度。”她捏了捏眉心,“泽贤堂一事,容后再议吧,先将此事了结干净。”

三人齐声应喏,却又是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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