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在走廊上懒散地倚着墙，斜抱着玉雪银龙枪，等着自家小豆子。
忽而阴风陡起，吹熄了廊上灯火。一道红影翩然而至。
“谁！”杨戬擎枪在手，摆了一个起势。
“彼岸花蒜头奉命来见上将军，委实唐突，请上将军勿怪。”蒜头站在阴影里。
“我记得你，上次在地府见过，”杨戬收枪，“你有何事，且说来。”
“奉命前来，与上将军讲一件事，”蒜头眼神缓慢乱转，双手捏着衣角，不像是在说话反而像在背书，“王渡死了，黎小余把他送来之后，殿下问他话，他答得乱七八糟，岳统领生气了，把他扔到柱子上撞死了。”
杨戬歪头，略微挑眉。
蒜头继续道：“陌嘉先生力劝殿下隐瞒，让我给一只小鬼画脸，画王渡的脸，陌嘉先生又教他讲连澈买通王渡下毒的故事，教会了，在先生面前讲过两回，先生觉得他讲得好，就把他送到门口有粉龙的大院子里去。”
门口有粉龙的大院子，只能是雷霆司。
杨戬剑眉拧起，“你说你是奉命前来，奉何人之命？”
蒜头道：“是殿下，虽然陌嘉先生力劝殿下隐瞒，可殿下实在不愿骗上将军，所以让我讲与上将军听。”
“你现在讲话倒是比上次见时流利多了。”杨戬道。
蒜头缓慢地扯出一抹甜甜的笑，“八玄幽都，陌嘉先生常回，他教我讲话。”
“原来如此，你学的很好，”杨戬赞许地点头，“此事我已知悉，你回去吧。”
蒜头告辞，化作一点红光遁走。
灯火重新点燃。
刘璟笙回到梧桐楼，却见屋内一片漆黑，无有半点灯火，只有清亮的月光照出朦胧如梦的轮廓。
“阿戬？”她往里迈了两步，刚要点燃灯火。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窜出来，一个虎扑之下，就将她双手反剪，抵到墙上。
刘璟笙的额头抵在墙上，双肩挣动，“阿戬，痛！”
“痛了才长记性，”杨戬从身后欺上来，热气呼在她脸侧，“蒜头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刘璟笙闻言，咬紧下唇，木雕泥塑般定住不动了。
“看来是真的，”杨戬唇瓣张合，羽毛似的在她耳廓上触碰，“你骗我，该罚。”
一边说着，他的吻触一边辗转往下，用牙扯乱刘璟笙的衣领，然后一口咬在她肩颈处。
原本凶猛的豺狼被激发出原始的兽性，利齿叼住自己盯了许久的兔子，咬住了就再也不愿松口。
这是他的猎物。
“啊！”刘璟笙浑身一抖，惊呼变了调，“痛！你松口！你属哮天，还咬人！”
“你不该瞒我的，你明知我信你不会害我，更不会听信王渡那些鬼话，也不会质疑是你为了掩盖所谓真相才杀了王渡，可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实情，而是瞒我，”杨戬还是舍不得她痛，松了口，温柔地舔舐着那一圈牙印，“不许瞒我，若有下次，就不只是咬一口了。”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嘛！你还咬我……讨厌鬼……阿戬是坏蛋……”刘璟笙只觉后颈又湿又凉，还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痛的，声染哭腔。
“你告诉我了？你算算你隔了多久才告诉我？刘璟笙，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杨戬右手钳着她的双腕，左手绕到前面抚摸她的脸颊，“我想要你偏爱我。你在外冷静自持，用笑遮掩一切喜怒，骗尽天下苍生，我只道你这是为了替你我谋生路的手段，而非阴险虚伪，可我不要你同对旁人一样对我，我就要你偏心我，要你只偏心我一人，要你把悲欢都分享给我。”
他把脸抵在刘璟笙后脑，贪婪地嗅着那始终让他痴迷的味道，“刘璟笙，我不要你骗我，我要和你站在一起，和你一起去做你我都想做的事情。”
“别推开我，别骗我，求你了。”
忽然间，他左掌上一凉，似是被水沾湿了。
“乖乖……”杨戬赶紧松手，把刘璟笙扳过来。
月色下，泪水仿佛晶亮的琉璃珠子一般，簌簌然从刘璟笙的鹤眼中落下。
“是我咬痛你了么？”杨戬把她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好不好？小豆子，珏谏议，乖乖殿下，大人大量饶了我吧？乖乖，我以后不咬你了，方才是我冲动，我认打认罚，你想怎么样都行。我让你咬回来好不好？你想咬哪里就咬哪里。乖乖，看着你这样我心疼……”
豺狼收起锋利的爪牙，狼狈地夹起尾巴，变成笨拙的傻狗，委屈地耷拉着耳朵。他手忙脚乱地哄着，又是拍背，又是擦泪，慌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璟笙搂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窝里。眼泪不要钱似的直往下掉，一贯舌灿珠莲的仰月口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不敢应允，也不敢回应。
她生来就在权力漩涡的中央，逃脱不得。有一些事必定不能袒露，必定要欺瞒所有人，包括杨戬。某些东西若让杨戬所知，就会置他于死地，故此，她不敢应允。
可她也不敢说自己不答应这并不无理的要求，她怕如此说了就伤了这颗坦荡剖白的赤子之心，怕杨戬就此厌憎于她，离她而去。她很难想象，如果杨戬不要她了，她会疯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毁了这洪荒三界。
可她也不愿再编一个善意的谎，骗杨戬说自己答应了。
刘璟笙，我不要你骗我。
寥寥不足十字，如锋利的刀，瞬间划过她的心。先看见鲜血淋漓，满目猩红，而后才感到痛楚袭人。
她又何尝希望如此？
不能，不敢，不愿。她沉默着。
杨戬却只当她是默许，心中痒痒地窃喜，把这小哭包打横抱起，扛到床上。
“乖乖，你要再哭，可就算是**了。”他修长的食指刮了刮刘璟笙的鼻梁。
床幔落下。
欧冶府内，欧冶晨借着月光在庭院里铸剑。轩辕衢卷着袖子蹲在地上给她拉风箱，全然没有翩翩君子之气。
一抹红光飘飘悠悠地落在院中。
欧冶晨手中的剑胚瞬间抵住来人脖颈，“来者报名！”
“八玄幽都，蒜头。”蒜头不躲不闪。一丛丛鲜红的彼岸花从她脚下长出，条条藤蔓如同一群抬头吐信的竹叶青，蓄势待发。
轩辕衢按住欧冶晨的手腕，“是自己人。”
蒜头立即收起藤蔓，慢慢地行礼，“轩辕先生，事办完了。”
“是按我教你的那些话背的么？”轩辕衢问。
蒜头缓慢地点头，“是，都背过了。”
“甚好，”轩辕衢抹了一把因为拉风箱出的汗，“想要什么赏？”
蒜头扯出笑容，脸上慢慢浮起红晕，“想要，轩辕先生笑一下。”
不等轩辕衢回答，欧冶晨的手从后面绕到他腰上，用力掐住一块肉，笑得阴阳怪气：“轩辕先生啊，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轩辕衢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蒜头，你是天地之灵，不知人伦也是常理，我今已有心许之人，就不可应你之求。”
蒜头的笑容慢慢消失，“好、吧。”
“你办了事，不赏不合规矩，”轩辕衢冲欧冶晨莞尔，“晨晨，你觉得应当赏她些什么？我听你的。”
欧冶晨这才收手，“赏钱吧，纸钱。你不是从八玄幽都来么？地府都是用的纸钱吧？”
“是啊，地府里都是用的纸钱，”轩辕衢一转脸看蒜头就收了笑容，“得了赏要谢。”
蒜头缓缓地眨了下眼，慢慢施礼，“蒜头多谢姑娘赏。”
雷霆司八卦狱的秘密地牢中，杨太尉拿倒刺钢鞭指向刑架上的人，“再说一遍，你是谁？又是谁收买了你？”
血肉模糊的人声音嘶哑道：“我是烟柳苑前任司箸王知之子王渡，郡主连澈派禁军小校重金收买我父子二人，要我们下毒谋害护国上将军，以挑拨离间烟柳苑和雷霆司。”
“还是不说实话。”钢鞭再次举起。
“你明知他说的就是真相，你为什么还是不信？”玄燕落在地牢的窗口处。
杨太尉垂手，“他所言未必就是实话。”
玄燕飞下来，在半空化作一道虚影，身披青色软甲的女将虚影，“若有人说，我要下毒害你，你可会信？”
杨太尉不假思索道：“自然不信。”
“那你为何认为，人家小豆子会下毒害戬儿？”青甲女将双手抱胸，“你只是希望王渡说出你想要的真相，你好借此让他们一刀两断，对吗？你从一开始就不想他们结为比翼，对吗？”
“我……”杨太尉扔掉钢鞭，“你知道的，我厌恶诡谲险恶的争斗，就因为这些东西，我弟弟天佑身亡，弟媳云华女被压桃山之下，外甥女险些丧命洛水，就连你也被害成现在这副模样，我好不容易才把戬儿带离龙潭虎穴，我不能让他再跟着那丫头回去。”
“面对杀人于无形的党争，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无可厚非，”青甲女将叹息，“你可以选择回避，但你不可以不准戬儿选择直面。”
“三苗之战大败后，我不思复仇，反而当了逃兵，逃到涟波城偏安一隅，”杨太尉的声音渐渐变小，“你是不是很失望？”
青甲女将垂下眼睑，沉声道：“明知故问。”
“也是，东帝陛下早就告诫过我，人神殊途，”杨太尉转身出了地牢，“卫家全！你来！”
卫家全一直在地牢入口守着，“太尉，末将在。”
杨太尉挥挥手：“里头的人押去兑狱，按规矩录口供，然后按律令处置。”卫家全响亮地应了声是。
再看地牢中，唯剩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没有青甲女将的虚影，也没有玄燕。
许府正厅，费重光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往缠枝金灯里添灯油了。
自从上午和那些工匠吵过一架之后，许嫚就一直坐在那里，双眼无神地拨弄着算盘。算珠咔哒咔哒地碰撞着，像是江郎才尽的诗人撅断一支又一支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把价格提高，不愁那些工匠不回来。”费重光拿走算盘，替许嫚摘下戒指，又取来珍珠粉调制的膏脂，抹在许嫚指尖，慢慢涂匀按摩。
“或许会回来几个，但那几个最好的不会，”许嫚顺势挠了挠他的手心，“赤焰春风，珏千夜确有些手段，让欧冶晨和余樵联手，欧冶晨是铁匠的龙头，余樵的余家坳本就势大，他又是敖霆的关门弟子，他二人振臂一呼，自然要强过我，至少在重修泽贤堂这件事上，强过我。”
费重光轻柔地摩挲她的指节，“你已想了一天破解之法，可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没有，”许嫚无奈摇头，“他们向朝廷提出的造价还比我们低一成，就算是大司空来雁邱有意，也不好偏袒我们。”
“就算如此，便让他们去修泽贤堂好了，”费重光又挖了一坨膏脂，给她按摩掌心，“我们还有别的生意可做，低价收购沙石土木再转手卖给他们，工地匠人的一日三餐，还有那周围的地，都可以是我们的生意。”
许嫚捉住那只犯上作乱的手，十指相扣，“相比这些，我更看重泽贤堂里的人，那些教书的夫子们。”
费重光恍然大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若台上讲书的夫子就是我们的人，那么台下听讲的学生十有**也会成为我们的人，届时……”
他的语气里满是压抑的兴奋，却硬生生刹在此处，没有再往下说。
许嫚把他拉近，额头相抵，露出一抹复杂诡魅的笑，贴耳轻声道：“届时，涟波城朝野上下皆是我许氏门生，无往不利，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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