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着门框,嘴里嚼着酥饼,目送杨戬穿过风雨廊桥,走进雷霆司。直到那点琉璃蓝彻底消失,她才恋恋不舍地转回苑里。
离梧桐楼最近的小楼唤作“鲲鹏斗阙”,是刁遒的住所。刘璟笙行至门前,听见小楼中有琴声传来,不敢贸然推门进入,就捧着半盘酥饼在门外站着,却是不继续吃了。
听得懂刁遒的琴的人不多,他的宝贝徒弟可以算一个。
初起时,清越激昂,鲜衣怒马纵横天地;次后来,兵戈铮然,肃杀秋风席卷乾坤;到最后,冰泉冷涩,白龙鱼服遁形深渊。愈奏愈悲,哀而不伤。
“进来。”一曲毕,刁遒在里面叫她。刘璟笙深吸一口气,收拾心绪,推门而入。刁遒坐在琴案之后,侧手坐的是腰悬葫芦的陆压。
“师父,陆先生。”她不敢把酥饼放到琴案上,依旧抱着。师父的琴案上只能有琴。“何事?”刁遒示意她把东西放到旁边。“师父明知故问。”刘璟笙走到放下酥饼。陆压笑问:“你怎知你师父是明知故问?”刘璟笙眨眨眼,“我师父有通天本事,能未卜先知。”陆压拂须大笑,“好你个小豆子!”
她这一句话,既掩盖了烟柳苑灵通的消息网,又无形间把刁遒抬高了一截。在涟波城这种金仙妖怪混杂的地方,几乎是个会喘气的就会点占卜打卦。刁遒很不屑于这种人人都会的伎俩,故而织起一张庞大而精巧的消息网,把涟波城方圆百里都罩在其中。
“未卜先知”四字,极其对症地讨到了刁遒的欢心。
刁遒沉静的面色中透出隐隐约约的笑意:“午膳时同他们谈了许久,有何斩获?”刘璟笙从旁边的八宝槅中取出一把银质的镊子和一把大梳子:“推演出一种可能,可称周全。”陆压忙问:“哪种可能?”
刘璟笙走到刁遒身后,用镊子给他夹碎羽管[类似于掐羽管,鸟类饲养中的一种护理行为,指通过轻掐羽毛根部空心的羽管(即羽毛生长初期的角质鞘),达到?清除寄生虫?、?辅助换羽的目的。]:“那天夜里我遇到的鲛人在江水里动了手脚,让江水变得像鲛人血一样令人上瘾,进而引起部分百姓饮水过当,酿成醉水,然后在我苑中香厅高价售卖依赖性药物,而今日闹事的人正是鲛人爪牙,得了报酬,大肆挥霍。”
“你怎么看?”刁遒抻了抻翅膀。
“堪称周全,既可以把近来所有异常联系在一起,也可以充分解释所有细节和动机,甚至提到雷霆司是关节所在,需严加防守,但是——”刘璟笙拍掉羽管碎渣,“这只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还属于捕风捉影、凭心武断的那一类。”
刁遒侧头看她:“不相信他们?”
“我也想信,但我不敢,师父名我璟笙,谐音谨慎,我又岂敢负师父期许?”她放下镊子,用梳子顺毛梳理,“那天夜里,我们只是在昏暗月光下看了一眼,杨戬一说,凌烈信手一画,便拍板说是鲛人,着实武断。先不论长尾巴的东西本来就不少,还存在奸猾之徒假借鲛人之名的可能。此事疑云甚密,不宜轻举妄动。”
陆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轻举妄动又该如何?”
刘璟笙把方才对杨戬说的那番处置又说了一遍,“借新规立我之威,本就是我要做的事。至于香厅里频繁的巨额交易确实有必要一查,若有万一,也好早做打算,避免惹上不必要的是非。”
刁遒点头:“可行。”
“师父,你掉毛了。”刘璟笙梳落几根羽毛,举在他面前。“不怪,跟你每天都会掉头发一样。”刁遒接过羽毛。“我才没有掉头发!”刘璟笙鼓起腮帮子,像只气呼呼的河豚。陆压在旁使劲憋笑,双肩直抖。
“主子!主子!”权璨飞奔而至,扶着门槛直喘粗气,“主子,许许许许许许许嫚来了!刘璟笙手中的动作一顿:“她来作甚?”权璨抹一把汗:“来看病,所有的医师都看过了,就是不知该开什么药!”
刘璟笙眉头微重,下意识低头看刁遒:“师父——”“你才是苑主,”刁遒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去吧。”“是。”刘璟笙正正衣襟,跟着权璨出去了。
“这玲珑豆儿,”陆压拿了一块酥饼,“随机应变,将计就计,勇而不莽,只怕太湖石都不及她剔透。”刁遒脸上又透出笑意,可又立即消失了,眸光冰冷。陆压把送到嘴边的酥饼放回盏内:“还你,还你,你宝贝徒弟拿给你的,我不吃行了吧!”
刚吃过午饭的时间本不属于喧嚣,在医堂里闹哄哄的,比赶集还吵,可细听来却只有一个人趾高气扬的声音:“这点小病都看不了!你们干什么吃的!甚烟柳苑四绝!还把‘郎中’放在头里,羞也不羞!读过那么多医书都喂狗了是吧!”
“是梁择吧?”刘璟笙心里升起一股烟气,“腾”地直冲脑门,又被她生生压下。权璨冷哼道:“是,医堂都被吼得抬起来了。”刘璟笙阴阳怪气道:“人家娶了许嫚,比天王老子还大。”权璨跟着她阴阳怪气,“一虎三狼,称霸称王,谁让许家是那‘一虎’呢!”
岳晓雾黑着脸站在医堂外,见刘璟笙过来,拱手问了个安。权璨急道:“你怎的到外头来了,里头没人管事?”岳晓雾双手抱胸:“我要是进去了,那姓梁的早被我一锤砸死,万朵桃花齐放。”刘璟笙要的正是他这股蛮劲,“跟我进来。”
医堂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许嫚躺在病床上,已经陷入半昏迷。许家大管事费重光忧心忡忡地站在病床边。梁择指着一众医师破口大骂。众医师见苑主来了,如见救星,纷纷问安。
刘璟笙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再次拿出那种温和的微笑:“梁爷稍安勿躁,且容在下看诊。”梁择的眼神在她身上乱飘,先是脸颊,再是脖颈,最后是腰,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边往一旁移步边道:“要是连你都无计可施,那烟柳苑的医堂真可以关门了。”
刘璟笙似不经意地横了他一眼,走到许嫚的病床边。
她第一眼就觉得许嫚的年纪不比自己大多少。再看第二眼时,就觉得许嫚像昆仑山巅经年不化的一抔雪,高贵中带着清冽孤傲,跟连澈那种宫禁内苑太液池里白莲般的娇贵不同。
尽管她浑身发抖,浅云色的衣裙被冷汗粘在身上,但那种由实力支撑出来的高傲气息犹在,双眼紧闭,银牙紧咬,仍不肯漏出一声呻吟。
刘璟笙的指尖轻轻搭上许嫚的手腕,刚一触及,她就猛地挣动一下,将手腕抽走,紧紧护在胸前。刘璟笙无奈,转眸看向了费重光。
虽然从名义上而言,梁择才是许嫚的丈夫,但她看的还是许家大总管费重光。
费重光向她低头致歉,然后屈膝跪在许嫚床边,低声安抚了几句。许嫚这才伸出手让她诊脉。
诊罢脉,刘璟笙向费重光询问病情。费重光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本羊皮册子翻开,那上头是详细的记录:“前日辰时初刻,大奶奶说腹中不适,只当是夜里贪凉,受了寒气,喝了些热汤,也见好转。昨日酉时忽而腹痛,戌时三刻腹泻。今日卯时用罢早饭,卯时二刻恶心呕吐,午时四刻开始浑身发抖,忽冷忽热,冷汗不断,人也浑浑噩噩的。”
刘璟笙暗自感叹:这写的比我们的病例还认真。
“还有得治吗?”梁择对她的否定答案的期待几乎写在脸上。他的期待不难理解,作为“一虎三狼”中的“一虎”,许家有万贯家财,如林商铺,只由许嫚一人打理,既无长辈,又无兄弟,还无子侄。只要许嫚一死,许家大权必然是他这个合法丈夫的囊中之物。
费重光的手在背后紧握成拳,虽然隐蔽,但还是被刘璟笙发觉了。
刘璟笙看着他笑,很肯定地点点头:“能治,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多谢珏苑主!”费重光直接给人跪下了。慌得刘璟笙有一瞬间手足无措,赶紧稳了稳心神,随即赶紧把他扶起来,“费掌事不必如此,救死扶伤医者本分尔。”
她说罢,并剑指抵在许嫚手腕脉搏处。一股温润内力渡入之后,许嫚的脸色渐趋红润,陷入浓睡。费重光低声询问:“珏苑主,要用药吗?”刘璟笙道:“非常之症,还需非常之法——”
“这非常之症何解?”梁泽插嘴,“还请珏苑主移步详谈,偏厅,偏厅如何?”刘璟笙颇想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欣然应了声“好”,交代权璨留下观察病情,领着岳晓雾同梁择去了偏厅。
到偏厅坐下之后,刘璟笙不急着说明病情,反倒先打量起梁择来,从枯躁发丝上的金冠到暗透青黑的面颊,再到长有颈纹的脖子,最后是围着金扣腰带的虚胖腰身,末了无奈又嫌弃地摇了摇头,稍带还叹了口气。
梁择脸色微变,勉强挤出一抹笑,“珏苑主,你也是道上的人,想必也知道,有的人活着就会挡道,只有去了才清静。”
刘璟笙故作懵懂:“梁爷此言何意?”
“只要你说一句话,梁择必有厚报。”他摘下手上一枚镶有满绿翡翠蛋面的金戒指,推到刘璟笙面前。
果然,窝里斗。只怕我一句“许大奶奶大限将至,药石罔效”说出去,你梁择马上反咬我“庸医杀人”。她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把金戒指推回去:“梁爷玩笑了,医者心悲悯,那般残忍言语如何说得出口?更何况,在下方才已同费掌事说了能治,又岂能言而无信、砸自家招牌?”
“也是,你珏千夜生在这玉箸金盏烟柳苑,看不上我这‘厚报’也不为怪,”梁择把戒指重新戴上,“你们烟柳苑和轩辕染坊、余家坳‘三狼’,与我许家争利百年,如今又从生意场斗上了朝堂,你自己算算,你们胜过几合。只要许嫚那娘们一死,由我掌家,我一定会为今日之事作出让步,你看如何?”
谁与谁联手,谁与谁争利,这种事是可以清天白日说的吗?我今日说完话,你出门不认账怎么办?我上哪说理去!想拿我当刀使,门都没有!
刘璟笙表面不掀波澜,“梁爷拿我寻开心吧,烟柳苑这点斤两,怎能与许家相提并论?至于朝堂之事,在下一介江湖人,就更不知了。”
梁择转动戒指,轻轻一笑,吐出一口浊气,“许嫚若死,我身边就没有女人了,我可以娶你——许家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涟波城里所有女人都想穿。”
刘璟笙好想拔出春风剑来,把眼前这人剁吧剁吧喂狗,又自觉自己养的犬咽不下这酸臭的肉去,于是决定撒进江里喂鱼。
“珏千夜出身微贱,只怕高攀不起梁爷。”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不要忘记了,我有本事捧得你上天,自然有本事踩得你入泥,你信不信,不出三个月我让你的烟柳苑摘匾?”梁择身子后仰,恨不得有个人给他当靠背。
岳晓雾从怀里掏出一只耳坠大小的锤子,放到案几上时以化作金瓜大小,“铛”的一声,声如洪钟,“梁爷信不信,你今天出不了这个门,许大奶奶也不会追究。”
“你敢威胁我!”梁择又惊又怒。
刘璟笙还是笑,抽出袖里的帕子,“梁爷猜猜看,今日谁用过我这帕子?”她有意停顿一下,慢慢道:“云雷狴犴。”
你敢以势压我,我何不敢以权压势?
梁择略一愣,然后讽刺地笑起来:“白丞相只是尚在远游在外,不是死了。瑞雪初降,丞相重回。你就不怕冬日天冷,冻死了那只狴犴?”
“狴犴是龙子神祇,岂惧严寒?”刘璟笙不想再跟他纠缠,叹了口气,“或许,梁爷所言也有道理。”她扯过一卷竹简,洋洋洒洒地写下几列字,“这药方,梁爷收好,剩下的话都在上面。”
梁泽自以为得计,收了竹简,欢欢喜喜地走了。
岳晓雾收起金锤,“苑主为何要救许嫚?”刘璟笙打了个哈欠,“我只是不喜欢梁择,就要他诸事不顺。岳晓雾犹豫再三,还是道:“苑主如此,未免有些任性了。许嫚若死,梁择一个酒囊饭袋,根本没法镇住许家旗下那些商贾,我们的机会不就来了吗?”“趁人之危,胜之不武。”刘璟笙高傲地一甩袖子,“遣个人去看看轩辕陌嘉。”
岳晓雾不再多说,答了声遵命,他自是明白为什么要去。
当晚,雷霆司。杨太尉伏案处理军务,杨戬捧着面镜子照来照去。
穆竹露带着一身风露进来,“启禀校尉,所查之事已有眉目。”杨戬放下镜子:“是何眉目?”穆竹露道:“今日烟柳苑闹事之人,原系许家运粮小厮,受人之托,在烟柳苑卖药,报酬丰厚。据查,如他一般不明就里、仅供驱使的不下三十人,上线辗转甚多,暂未查到源头。”杨戬稍加思忖:“继续查,尽快抓出幕后主使。”穆竹露朗声应了声遵命,转身出去了。
杨太尉放下竹简,“戬儿,怎的你上任之后,他们都不乐意听我的了?”杨戬笑了笑:“秘密。”说罢,又去摸那镜子。
杨太尉疑惑:“你小子平日比谁都糙,今日怎的臭美起来了?军报看完了吗,就臭美?”“早看完了,该批的批了,该驳回的驳回了,该下发的下发了,”杨戬把镜子一撂,“伯父,我怎么没有虎牙啊?”
“你那右边上面那颗,不是有点歪吗?”杨太尉长叹一声,“老了,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牙整齐不好吗?”“虎牙很可爱不是吗?”杨戬一脸愁容,“我那颗不够明显,人家看不到。”
杨太尉忽而又笑,“不对的人,人家只看得到虎牙;对的人,人家只看得到人。”杨戬闻言,抿着嘴若有所思,不一会就红了耳尖,放肆笑道:“我就说嘛,她早看上我了!”
许家,梁择的房间里罕见的没有娇媚的婢女。他把那卷竹简递给心腹手下,“她说要说的话都在这药方上了,你看出什么没有?”
手下的脸皱得与包子相仿:“爷,人家骂你呢!”
“啊?”梁泽又反复看了几遍,“人中白、人中黄、望月砂、夜明砂、白丁香、左盘龙,各四钱,每日饭前煎服,怎么就骂我了?”
“人中白是人尿,人中黄是人屎,望月砂是野兔子屎,夜明砂是蝙蝠屎,白丁香是麻雀屎,左盘龙是鸽子屎!”手下硬着头皮解释,“这方子的意思是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吃屎去吧。!”
“什么!”梁择气得头顶冒火、脸色铁青,把竹简扔出去老远,“珏千夜,你给爷等着!”
刘璟笙给师父打理翅膀,类似于掐羽管,鸟类饲养中的一种护理行为,指通过轻掐羽毛根部空心的羽管(即羽毛生长初期的角质鞘),达到?清除寄生虫?、?辅助换羽的目的。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自行找找养鹦鹉的视频。
声明:师父不是大鹦鹉![狗头叼玫瑰]
还有那副人中白人中黄的药方,小豆子瞎编的,就是要恶心梁择[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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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章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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