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李希揣着手在掖庭内院的廊下席地而坐。有夜风勾起她颊边几缕碎发,轻轻带出廊下竹叶荡开的青波的弧度,在月色中宛如起舞。
不多时,清风与骤风相叠,竹叶沙沙间一阵脚步在廊前似轻似重的落下。
有人踏着风声从月下,翻墙而来。
李希抬眸。那人着墨色劲装,腰身纤细挺拔,行止间一步一顿,起步轻盈如飞燕,落步分明如落钉,万千青丝以银冠高束于顶,步履间于夜空飞荡。
那人望来时一双柳叶眸挟着锐光,如利剑穿堂而过,却在落进李希眼中时化作湖烟散去,凝出一层久别重逢的笑意。
“无拂!”李希笑开了唤道,转瞬便有指着她大声嘲笑,“好歹一个将军,这不走正门的毛病怎就不改?”
赵如赵无拂好不容易绷住的女战神架势当时便裂开,一个跨步给了她一爆锤。
李希抱着脑壳呜呜假哭。
“要不是你,我能落下这毛病吗!竟还慊我!”
正逢此时,庭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开,一个梳着宫人发髻的脑袋探出来,抬脸露出与她身旁余诃子一模一样的面容。
余诃子一瞧见就翻了个白眼。
只见来人身量高壮,挤在侍女宫服中尽显局促,猫着腰潜进来时,后背的缝线只差崩开。
李希“噗嗤”地笑出了声。
听到嘲笑声的余白青这下更扭捏了,转头却恼羞成怒地咆哮:
“主上!”
笑罢了李希又开始忧虑:
“白青这身形越来越健硕了,这回再扮作小盒子进宫,也着实不大像样了。”
余白青闻言表示不服。
“我好歹与小盒子双生,同她长得一样!若我这都能穿帮,一会儿等无拂换上衣服你再看,岂有一点像个侍女。”
她扬了扬手里揪着的另一套宫人衣裳,再猛地往赵如怀里一塞。
罢了,就如回家一般,她熟门熟路地在李希与余诃子中间寻了处缝隙,挤进去。
余诃子恼恨地朝她腰上捅了一把,只捅到硬邦邦的腹肌。
她们姐妹与自幼失落掖庭的李希一同长大,知她们感情好,但这般场景仍是看得赵如眼酸。
她也挤到李希另一侧,挤得她蜷成一卷。
李希也不抱怨,她还惦记着正事。
“李微的伤情如何?”李微便是她的三哥,广陵王。
“放心,”余白青拍着胸脯道,“我派的神射手,正中他左肩,保准连骨头都伤不到。”
赵如一愣:
“怎么回事?刺杀广陵王的是你们干的?你们又瞒着我?”
赵如如今是驻守交州抵御西羌的威虏将军,亦是当朝唯一的女将军,以女儿身负战神威名。
而余白青是她的将兵长史,却常常背着她接李希的私活儿,甚伤她心。
李希就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
赵如咽下委屈,又不解地问:
“杀都杀了,为什么不真杀了?还要刻意留他性命?”
闻言,余诃子悠然一笑。
“因为留着,才能用他拿捏寒门,为我所用啊。”
余白青一愣。
“所以近来的事,都是你们算好了的?”
“不算全部,相差无几。”余诃子道,“刺杀李微,则寒门惊惧。惊惧,则欲祸水东引,则企图造势,迎主上入太学。而主上只需顺水推舟,借机向太皇太后献策,女学便可成。”
“可你们如何知道,他们一定会选择用太学来造势?”
“因为太学是他们唯一可弃可不弃的位置。并非因为太学对寒门而言不重要,恰恰是因为太重要,早已被他们把控得严密,无论谁人入了太学,都左右不得寒门的威势,反而要为他们所操纵。”
余白青恍然大悟,一旁的赵如却未能转过弯来。她虽也生长于京城,却对京城的局势知之甚少。
“……明哲书院。”余白青见此提示道。
这四字一出,饶是赵如也如雷贯耳。
那曾是姚婴与尹宛的师门,如今却成了多数寒门朝臣的师门。当前寒门一。党常被称为“明党”,也是因此。
“太学众博士,都出自于此。以寒门对太学的控制,主上便是真的得了祭酒之位,也只能全然依照明党的意愿行事,否则便寸步难行。”
赵如冷哼了一声:
“他们可真够虚伪的。”
旋即她又疑惑道:
“我不明白,你做这么多的谋划,只为区区一个女学?便是真能招来一群小丫头,对你如今处境又有何益处?”
李希浅浅一笑:
“无拂这话就错了。女学足以作我参政的第一步。女郎们比你想象的要紧,而祖母的态度则更加要紧。我如今想求一个能走上前朝的机遇。若说,亲政与实权,这两点上,女学帮不了我。
“但祖母对女学的期待岂会仅止于一个学宫而已?她要的是从女学走出的女官。而只要她能得到她想要的,我便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女学一成,我也能在朝上,拥有一批自己的门生。
“当然,这且是后话了。对如今的我来说,最最要紧的是,现在有了这样一桩事,让祖母与我成了利益一致的同盟。”
赵如挠了挠脑袋。
“我听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
“不??事。”李希轻笑,“你无需懂这些。”
几人聊过,李希与余诃子先行返回寝宫。不想,抵达时却碰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温无恪……”余诃子不仅咕哝出声,得了李希一个眼神,慌忙收声。
听得响动,温逊闻声望来。此时与她们相对,一身素衣,瞧来正是一个长身玉立鹄峙鸾翔。
李希怔了一瞬,却见他瑰丽的面容上,望来的神色似有一丝呆愣。
应当是错觉?
两人同时移开目光,再对视时又各自扯开一抹客套的笑。
温逊俯身行礼,动作却不紧不慢,李希则心照不宣地赶在他下拜前,上前虚扶。
“君侯无须多礼。”她眯着眼眸一笑,“自我住进来,这还是头一次见君侯莅临我这长明宫,稀客啊稀客。”
温逊面上一僵,自是知她在讽他为臣的失礼。
他只得老老实实下拜:
“臣正是前来请罪。”
闻言,李希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两道,并未能探寻出他此番目的。
又瞟了瞟宫门前的守卫。
如今姚婴解了她的禁足,这却并不等于长明宫已没了她的耳目。
可怪就怪在这处。眼看着温逊在此已等了不少时候,竟没有一人来阻拦。
这怕是姚婴比李希自己更想知道温逊要做什么吧?
李希乐得让所有人高兴,当即和善一笑:
“君侯何出此言。”
将人迎进宫室内,摒退左右。
“此前,臣与同僚未曾请旨,擅自为陛下请命入主太学,是臣等唐突,还请陛下恕罪。”温逊跪坐于茶案前,朝李希谦谨地拱手。
疑惑间,李希笑得兴味更足了。
这看似空荡的宫室中,实则她们二人皆知隔墙有耳。温逊如今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姚婴听。
他在为她向姚婴澄清,太学之事并非她们二人合谋吗?
他还真是来示好的?
有点儿意思。
“君侯说笑了。”
温逊闻言一滞,险些以为她在拒绝他好意,却听她继续道:
“如今只有你我两人,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本就是依照我的意思行事,何故要请罪。”
她的话让温逊愣了片刻,想到最后也未能理解其中深意。但他总归知道今日是来缓和弥补,无论如何,应当顺她之意。
“是……是臣的不是。”
“倒是君侯,”李希抬了抬眉,“该不会怪我吧。如今的局面,和当初你我说好的,可不太一样。”
温逊顶着一头雾水,明知从未有过什么“当初说好”,口中却很是入戏地道:
“……陛下自有决断,臣等岂敢有怨言。”
李希满意地笑了。
她头一次同这人打交道,没想到他除了貌美以外,竟还十分上道。
可想到此处她又收了笑容。
温逊此人,做过黄门,当过酷吏,如今却能以宦官出身封侯,食邑千户,身兼卫尉之职,统领京城戍防,更让自诩清流的寒门甘愿奉其为党魁,自有他师门与先辈的荫蔽,也有他自身的本事。
这样一人,为何要来向她一个毫无权势傍身的傀儡皇帝示好?
他想要什么?
偏偏她在他望来的眼中,并未能看出他意图,反而只看出了深深的忌惮。
他忌惮她?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温逊早年虽曾居于宫内,但情形与一众掖庭出身的宦者寺人很是不同。
他少年时,家中获罪,因年纪小,免于一死,受了宫刑。但他入宫以后并不曾经过掖庭教化,而是一早便被先任武周侯席年收作了义子,跟随在他身边参政。
他素来都在前朝走动,何曾与身在内廷的她有过交集?难道是被她在什么不知道的时候,随手阴过?
她还来不及细想,听温逊又道:
“此番若能揭过,臣叩谢陛下海涵。”
说着竟真的朝她叩首下去。
李希端着茶杯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他好像是真的很怕她记仇,要对他和他寒门做些什么。
李希疑惑之余,不禁觉得新鲜。
自她登基以来,少有的几次与朝臣碰面,在他们眼中所见的俱是轻视。
偏偏如今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像是看破了她任人摆布的伪装。
这样也好,正好,她也不准备再演了。
她大度地将武周侯搀起身。
送走了温逊,李希却有好几日连殿门都不曾出。
外头明党早回过味来,这下是被太皇太后与女帝联手,将计就计得了利。却因着此前自身更不合礼制的“请女帝入太学之言”,而失去了驳斥姚婴旨意的言论高地。
如今便也只得一边憋屈,一边自我安慰好歹是为广陵王安危争取了时间。
另一边,宗亲士族们则陷入纠结。一方面,女学如今仅限世族女子就学,本是独属他们的特权,可助他们再压寒门一头。
然而,族中“学龄”女郎多数已定好婚配,未来姻亲更与宗族基业密切相连。姚婴又将女学之事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帝,也不知到底对其有多看重。倘若此番当真遣族中女郎就学却博不到太皇太后多少好处,又损了既定的婚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对他们这些计较,李希心中明朗。但她心知真正阻挡女学生源的却是另一道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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