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司说起来名号威严,监管军务,牵制戍卫将领,但其实受的是夹板气。
对外时,一句“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便能把文官的嘴堵死,对内,又说你牵制不住,要你何用。
再加上当今天子乃行伍出身,本就重武轻文,只不过借文官来平衡有居伟军功的武将,还真看不得你蹦哒到武将的头上。
所以武德司的官位便成了苦差,有门路的都不愿被分到这里蹉跎仕途。
徐立早几年就中了举人,但实在贫弱攒不够去上京的盘缠,年近而立才终于险险中了进士,但相比同期,既没有显赫家世,又不是高官门客,自然与权利中心无缘,连殿试时天子对他的提问也颇为随性敷衍,只问他志在何处,愿从何职。
换其他人,这问题可要慎言,志愿答的高了太显锋芒,答的低了又缺乏志气,都讨不得天子的欢心。徐立没想那么多,直言道--武德司。天子甚悦,说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趋炎附势,便允了他的请求。
没想到上任没几天,就接到北境关隘失守,顾清叛逃的军报,天子盛怒,当下派遣上京述职的江羡带着安南军前往平乱,按理武德司中也该有官员随行,无论是出于调查顾清叛逃,还是牵制江羡,这都不算是个好差事。
武德司的老头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告病称假,徐立便在这种时候站了出来,本来他新官到任不该委以此职,但天子对他在殿试时的表现格外深刻,竟然真的允了。
有人在背后说,这徐立莫不是算准了时事,往天子心窝上跳,这会可让他露脸了,此去回来怕是要官运亨通。
但其实都是他们多想了,徐立在殿试上的回答真的是他心中所愿,他发自内心愿意随军平乱,他这么多年坚持下来,等的就是这种时刻。
他也有自己一直坚守追求的东西,只不过和常人不同罢了。
但在军营不易,尤其是一个拥有着非常规制度的军队,徐立想提高自己的话语权,不仅要有自己的人,也要打破沉疴旧制,不破不立。
于是他先是把征兵这件苦差事担下来,物色新人。而后就是瞄准了四营四队这个最具有安南军色彩的非常规建制。
江羡虽然年轻,却没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反而越是这种无邪的人越有超出常人的气魄,不然怎么能压制住兵戎染血的戾气。
所以徐立才行了险招,结果也算超出自己想象的好,至于结果之外的代价,他已无暇去想,如果每次都沉溺于此,他便失去了做更重要事情的专注力。
江羡没有继续保胡二,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至于四营四队何去何从,徐立也没有上赶着催促,留了商议的空间,但当下的每个人都知道结果已经注定,空间不过是给一段时间去消化和接受改变。
另外几位当事人,大黑只是旁观没有动手,自然不需要处置,顾小枫就算是下套人也终究是受害者,也算含糊过去。
可祝洵斗殴却是榜上钉钉,徐立没有接受江羡委婉的劝解,执意要对祝洵按规行刑,也算是又点了江羡一局,他徐立可不包庇自己人,你江羡可看着办。
于是当晚,胡二的斩刑后,营地里又支起了架子,祝洵在万千注视下,被军杖轮替打了十下。
军杖在皮肉上发生的闷响与营地柴火的噼啪声交错而起,甚至比刚才的斩刑还凌迟人的内心,新兵各个颤颤巍巍,设想着自己会是哪种下场,老兵的思虑更重,总觉得这安南军已经变了天。
行刑结束后,孟钰从人群中冲出来背祝洵回营帐,半道上却被顾小枫截住了。
“老孟,徐大人有令,让阿洵今晚歇在他的营帐侧,不必回去。”
孟钰大惊失色:“还没完,打也打了,还要怎么罚,她这样现在也承受不住了,那可是十杖。”
顾小枫脸色也不太好,不论他在不在意,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满怀深意,一顾再探的,他下意识想,他宁肯受十杖来个利索。
“老孟,你别担心,徐大人是为了让阿洵更好休息,而且我也会在旁边照顾,总之比回你们营帐要好。”
孟钰了然,一阵啰嗦:“啊,明白了,明白了,行,我给背过去吧,你得注意,这衣服可得慢慢剪,不能一下脱下来,还有这药……”
顾小枫照单全收,体会着孟钰的啰哩啰嗦,在终于把祝洵安置在床铺上趴好后,忍不住说道:“老孟,你真的好像我娘!”
一句话把孟钰憋地说不出话来,落荒而逃。
祝洵被他俩逗笑,一笑牵动到伤口,疼的很,忍不住发出吸气的声音。
“阿洵,很痛么?你忍一下,我去找剪刀给你处理一下。”
祝洵才觉头皮发麻,这该如何是好:“小枫,那个,我自己来吧,你让我自己来,我有点难为情。”
“你这伤算是为我受的,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还当我是女子?”
本想说句玩笑话,说完却又不免尴尬,顾小枫觉得自己终究没有正式道过歉,祝洵则是有苦说不出。那个,咱俩之间确实有个女子。
正在此刻,徐立在主账内叫顾小枫,让他把一封书信送予江羡,是他连夜赶制的安南军新建制方案,务必尽快送到。
顾小枫脚步匆忙,大概还想着赶紧回来照顾祝洵,而徐立却走到祝洵床侧,丢下一盒药膏,说道:“这是上好的药膏,自己赶紧涂了,别想着等顾小枫回来照顾你,他可是我的亲卫,不是你的佣人。”而后放下门帘退了出去。
祝洵忍痛脱去外衣,涂了药膏,又换了新衣,总算是在顾小枫回来前都处理妥当。心里庆幸自己能在徐立侧帐休息,若是回去被孟钰围着,她真没信心在这种境况下能够顺利脱身。
刚才行杖时,她有调转内力,所以身上只是皮外伤,如今调整内息,加上药效,自觉钝痛已渐渐平息。
她回想这两天发生的诸事,徐立实现了自己的目的,胡二也已伏法,她也只不过是一些见日就好的皮外伤,最可怜的是姚凌,带着耻辱与哀怨离开,还有顾小枫,变成了另一个严墨,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释怀。
祝洵忍不住想,这件事唯一的胜者只有徐立,可惜徐立的目的中不包括护佑所有人的平安。与让徐立长出良心相比,还是自己能成长成像徐立那样的人,可能更现实一些,虽然不容易。
祝洵曾经觉得那些权势也好谋算也好,都与侠义相悖而生,但此刻又觉得,脱离了谋算的侠义有些太轻飘飘了,除了满足那份洁癖式的无愧于心,实际没有任何意义,而谋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惯常见的身居高位,谋算深远的人都会非常势利寡义,才会让她恨屋及屋了。
如果她是个既有谋算又能保持赤诚,既有剑法又有权位的侠义之人就好了。以前何道人讲的那些让她嗤之以鼻的道理,以一种非常圆滑的方式,自发地在她心中蒸腾而起。
“阿洵,你还醒着么?”
顾小枫的声音在门帘外冒出来。
祝洵飘散的思绪回笼:“小枫,你快进来,我这边都休整好了,别担心。”
顾小枫弯身而入:“徐大人刚才又叫我安排了一下明天的事宜,耽搁下来了,不过因为发生这些事,明天我们会再在此地休整一天,你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祝洵撑起上身,递出药膏:“这个药膏是徐立给的,我刚才涂了觉得效果不错,你快把脖子上……脖子涂一下吧,别留下疤痕了。”
顾小枫接过药膏,有些尴尬地笑笑:“没什么,被狗咬了一口罢了,算不得什么。”
祝洵纠正道:“任何人被狗咬了,都会痛,也没人天生就要被狗咬。”说着执意要看到顾小枫涂好才又放平身体。
“我第一次见你时看到你被……我当时听那人说,要把你送给谁……我以为女子才会被……”祝洵几句话下来总觉得格外生涩,越发词不达意,只能恶狠狠骂了两句:“总之,就是他们真的太坏了。”
顾小枫苦笑了一下:“其实,这种事一直有,我都习惯了,这次能因为我坐实胡二的罪行,这点事算不得什么,而且我终究是男子,没关系的。”
祝洵不觉得这事发生在男子身上就可以被原谅,她惯常的思维并没有拿受害者来区别度量,她甚至觉得顾小枫在说这些话时,有种自我压抑的劝解,好像是在劝自己不该觉得难过。于是道:“你喜欢你的模样么?”
顾小枫愣了一下:“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太喜欢……”
“谁会不喜欢自己漂亮?不就是因为有人拿你的漂亮,作取悦权势,虚以委蛇的工具,让漂亮不纯粹了,不干净了,却让你厌恶自己了……”
顾小枫其实没有想到祝洵会这么讲,一时有些难为情。这次作饵下套的事,其实并不是徐立提出来的,而是他自己承下来的。他习惯了别人的审视,自然也知道怎么去引导这些审视,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更关注所得,自己都忘了自己会不会不喜欢。
比如,伏低做小地引诱胡二上钩,让他恶心,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如鲠在喉,更别说其他人的眼神,更像不停歇往他身上钉钉子一般,持久折磨着他。
再比如,摇尾乞怜地在祝洵面前获得她的抚慰,就让他欢喜,自己心里那点爱美虚荣的小得意都被妥帖地安抚好了,他忍不住再娇嗔一些:“阿洵,一直没和你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虽说过不再计较,但我……”
祝洵觉得这个语气有些熟悉,好像和顾小枫初见时,也是这副模样,但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被顾小枫那荡漾的眼波晃的一晕:“是真的不计较了,你是男子我还轻松了很多,我们在军营中也方便许多……”
顾小枫看着祝洵的态度真诚,自觉这点“雕虫小技”又得逞了,祝洵果然还吃这一套,心中暗暗一叹:“我现在就很喜欢自己的模样,发自内心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行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