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声渐落在远处山间,暮春的斜阳穿过藤萝间隙,少女一袭嫩粉云纹纱衣立在光晕里,衣诀缀着的珍珠压裙叮呤作响。
刺耳的戏闹声从西边长廊落入温知白的耳里,是几个官家子弟又在先生的菜圃里犯浑了。
先生年岁已高,自辞官后,为扶持几户寒门学子,日子过得也清贫,指望这菜园子吃饭。
她加快脚步朝几人走去,“高哲礼,快从先生的园里出来。”
“多管闲事。”高哲礼手中抓着奄奄一息的小白蛇,又故意往地上新破土的菜苗狠狠踩了几脚,便冲上去将温知白推开。
温知白踉跄着摔在地上,磕在石头上的手落下血滴子,几人看着她的狼狈不禁嗤笑。
她吃疼,目光偏倚在石头旁的那条小白蛇。
它的蛇鳞翘起来几块。
正要伸出手去碰它的身体,却被高哲礼抢先一步。
“怎么,昔日对那些贱民发发善心也就算了,如今一条蛇也要你温大小姐大发慈悲吗?别忘了,近来京中皆传,有妖杀人,这等畜生就该一律杀之。”
温知白指尖探向发间的白玉簪,站起身后指向高哲礼,“虚无缥缈的传言,也就你这样的脑子会信,把它给我。”
玉钗直逼高哲礼的眼瞳。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给我。”
“一条死蛇而已,至于吗?”说着,他才终于松开白蛇。
温知白摊开掌心,等待白蛇,它动了动,露出浅灰的竖瞳,在碎金般阳光下朝她的指尖爬去。
纤纤玉指,尚带有茉莉的香味。
它慢慢地缠绕上她雪白的手腕,无人看见,蛇鳞触及血珠的刹那,一道银纹如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血脉,又转瞬隐入肌肤。
心生怜悯是真。
“温知白,只怕你护得了的东西,这辈子都护不了你。”他又向前几步,靠在她的耳旁说到:“你这个尚书府小姐做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高哲礼丢下一句让温知白毫无头绪的话,便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车轮滚滚,高哲礼的话让她的心堵了一块石头,索性赶到井城,速速完成先生委托,也好早些时辰回家。
井城是划与贱籍所居之地。
虽与尚京只隔着一道石头井盖,却像是两个世界。
上面是朱门绣户、宝马香车,而下面连光都是奢侈的。
通过灰暗的地下甬道,几个少年已早早等候,见到温知白,连忙迎上去,将手中珍藏的牛皮纸包住的两小袋红枣递给她。
“知白,一袋是你的,另一袋你记得给先生带去。”
井城不比尚京,这两小包红枣也是几个青年做工攒了许久得来的。
“多谢,我一定带到。对了,习清哥哥,这是先生给你们攒的钱,还有差我带给你们的信。”
说着,她将布包着的钱递出去。
习清颠了颠布包,不明所以:“诶?这月先生接济的钱,是不是给多了?”
温知白不自然地挠挠鼻子:“啊,是先生觉得你上次交予他的文章写得甚好,奖励你的。”
“代我多谢先生,不是先生弄错就好。哦,知白,我们带你走另一条路出去,日后你走那条路,也会近些。”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着,不多时便快到出口。
其中一学子开口:“知白,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呀?”
“我也想知道。”
几人围着温知白转,眼睛睁的大大的,满是憧憬。
“繁华,热闹,有形形色色的人,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唱曲儿的,卖艺的,新鲜事很多。”她回答着,面对围着她的炙热目光,她又接着说到:“最重要的是,尚京永远在那里恭候各位,只待有朝一日,你们考取功名。”
众学子眼神坚定,知晓是温知白的鼓励,便也点点头。
“那到时候,知白你可要带我们好好游玩尚京!”
“哈哈哈,好,一定!”温知白笑着与他们约定。
习清:“好了好了,知白你快回去吧,这里到处是灰尘,待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
艳羡的目光紧随温知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头顶那方狭小的光亮里。
温府
府中下人低头匆匆而过,气氛意外低迷。
“小姐回来了。”说话的人正是温家主母的贴身老仆,陈婆婆。
温知白有意无意遮掩手掌伤口:“还请陈婆婆知会母亲,我且先回房换身衣服,随后便去寻她。”
“小姐。”陈婆婆叫住她的脚步:“您还是先过去一趟吧。”
见陈婆婆神色复杂,温知白稍顿了一下:“母亲在房中?”
“不,在前厅。”
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
推开门,阳光洒在茶桌上。
“母亲!”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循声望去,是她那位已离家数月的父亲。
“父亲怎提前回来了?”
“你母亲近来身子愈发不好,明日我启程离京,会带着你娘一起离开。”
温知白错愕了一瞬,走上前,跪在母亲膝下,“娘要同爹一起走?怎么这么突然?是要去哪?”
温母笑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南苏城陀鸣寺有位隐居的圣手,我与你父亲同去,既可祈福,也可医病。此去路途遥远,你且安心待家中茉莉重结新蕊。”
“那娘何时再回?”她将侧脸贴在母亲的膝盖上。
“等院里茉莉花再开之时,娘就回来了。”
……
温知白强忍眼眶边的湿意,踩着长廊上的阴影,没见母亲转身时掉落的手帕,上面还沾着咳出的血点。
回到房中,她的手指沾了些药膏,为小白蛇轻轻涂抹伤口:“陪我等茉莉花开吧。”
她点燃烛台,将小白蛇放在软垫上,翻开母亲托嘱给她的账簿,上面都是外祖家当年给母亲留下的产业。
不知过去多久,白蛇睁开眼睛,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她放下毛笔,轻轻摸着它的头,“还挺乖。”
一个时辰过去,温知白房中的烛火才歇,温母扶着门框,这一幕都尽收在她眼中。
“夫人,您真舍得吗?”
“再不舍得也要舍得。陈婆婆,您随我多年,当年无奈离开江氏嫁入温家,只为哪怕天子要对江氏赶尽杀绝,至少也能保住一脉血缘。”说着,温母将一块白布裹着的东西递给陈婆婆:“日后我不在,若真到无可奈何之时,还需请您找机会交付给知白。”
“夫人放心。”陈婆婆说着,将白布所裹之物接过,仔细收在袖中:“只是真的不让小姐送送您吗? ”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还。母女分离,我又何尝不痛……可若见了她,我就走不了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温父推开门进来,“准备启程了。”
“令臣。”温母走至温父跟前,为他整理衣领。“我与你夫妻数十载,对你言听计从,做最贤良的妻子,最体贴的母亲,从未与你争吵过,往后也不想与你为敌。”
猛然间,温母扯住他的衣领,四目相对:“我可腾位,但你若让我女儿受半分委屈,我江家纵然倾覆,也会有人记得这笔债!”
“绪婉,温知白也是我的女儿。”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她渐渐放松紧攥的手指。
自被迫成婚后,他常年称公务繁忙迟不归家,却被她轻易发现,他仍与从前相好之人久居。
“对我女儿,好一点。”她转身,只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包袱,终究没有回头,一步步踏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第二日,天还没亮,温知白便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她伸手探向床榻,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
梳妆台上,首饰一样不少,皆整整齐齐放着,唯独柜中少了的几件旧衣。
“小姐。”陈婆婆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盒药罐:“这是夫人临行前吩咐准备的药膏,您手上的擦伤要用这个才好。”
温知白接过药罐,她能瞒得过母亲什么呢?
她回到书房,却不见书边的小蛇。
“就这么走了……”
温府外,街道空荡,母亲不在,就算是日常送学的马车,也无人备下了。
“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夫人不在,马车就不备下了吗?”陈婆婆的斥责声从身后传来,将一件斗篷披在温知白的肩膀上:“今日天凉,小姐需注意保暖,眼下还早,老奴这就差人去备马车。”
温知白摇摇头:“不必了,不备也好,我也想走一走。”
没再等陈婆婆回话,她便下了台阶,消失在街道尽头。
平日都是高坐马车之上,不曾注意过早市竟还有奴仆贩卖,温知白扫了一眼,人潮汹涌,却刚好与叫卖的老板对上视线。
不会吧……她暗自叹息。
果不其然,老板眼尖得很,立马乐呵呵地迎上来。
“呀,这位小姐身边怎没个随从?巧了,小的这儿刚来个新人,身形高挑,体格壮实,做活厉害,小姐不如赏个脸来瞧瞧?”老板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着。
“不必。”她想赶紧离开。
“我出二十两!”一位身材丰腴的贵妇手持团扇,高声叫价。
“二十五两!!”
“谁都别想和我抢,三十两!!”
此起彼伏的抬价声传来,不禁吸引了温知白的目光,老板见她驻足观望,心里敲起算盘,热情地拉着她钻入人群,走到被叫价的那个奴隶跟前。
“等等等等,让这位小姐也来瞧瞧!嘿嘿嘿。”
众人所抢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子,她稍带些无语地回应老板:“我没带银两,也不需要。”
来回推拉几次,老板见她也是真没招人的意思,便去寻别的客人了。
她被人潮挤到角落,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眼前是一位约莫十七八的清瘦少年,双膝跪地,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捆在身后,早已磨出一道道血痕。破旧的衣衫遮不住满身狼狈,脸上几道新旧的鞭痕纵横交错。
高耸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只是人声喧嚣,无人在乎。
温知白见他精神恍惚,喊了几声老板,却也忙做生意没搭理她,几番犹豫,她还是蹲下身子:“你想说什么?”
少年无力地垂下头,她拿出随身带的梨膏糖,喂到他口中,而后双手避开他脸上的伤疤,捧起他的两颊:“你还好吗?”
凉风习习,卷起温知白的长发,少年似乎也被这风吹醒了些,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又一次的,望向她慈悲的目光。
“小姐,带我回家,我有家的……”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摊位的奴隶很快被挑选完,冷清下来,老板见温知白还在,便叫伙计替他算账,而后走到两人身边:“呀,这位小姐还在呐。”
温知白没给予回复。
老板叹了口气,若非见少年样貌好,他就不会在半路一并捡来卖,眼下尽快脱手这个麻烦也好。
“这崽子野得很,还咬了我一口,啧,不过小姐若是喜欢,我呢就这个数,随便卖了。”老板比了个二的手势,让人忽视不掉手背上沁血的牙印:“只不过提前同小姐说好,我可低价卖,但买回去后,是死是活,我可不管。”
“啊呀,小姑娘,这一看就是不行了,即便相貌再好,买回去也活不了几天,姐劝你啊,再看看。”一位大姐凑到温知白身旁说,几个过路人也纷纷附和。
闻言,温知白慢慢松开他的脸。
少年逐渐模糊了视线:“我很听话的,不要丢下我……”
她双瞳颤动,最终还是犹豫着起身,在看了一眼少年后,便迅速的跑开,消失在人群里,也消失在少年恳求的视野里。
在她没入人群的那刻,少年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渊,来往的车水马龙声,就像迷雾沼泽,让他窒息在无人在乎的境遇。
“你不要我了……”他的痛苦幻化成腐蚀血肉的藤蔓,缠住了心脏。
老板叫人抓起他的脖颈后的衣衫:“找个地方,处理了吧。”
果然,他贱如尘埃吗?
这次,命运又要将他这副残躯带去哪里?
又要四海漂泊么?
……
急促的喘息由远及近,正在朝他靠拢。
“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众人通通回头望去,温知白的脚步忙不停跌,所有人都为她让开一条路。
沾上泥泞的粉鞋停在他的膝前。
“他,我要了!”
温知白将钱袋子递给老板:“钱归你,人归我。”
众人纷纷议论,但温知白没有退缩,将人带走,她已下定决心。
老板挥挥手示意手下放下少年,丢给温知白一把刀:“既是小姐的人了,便由小姐你亲手了断他的结吧。”
她捡起那把刀,亲手割断了少年手腕上的绳结。
麻绳断,他的双手垂下来,温热的掌心再次在光晖下朝他摊开,他听见温柔悦耳的女声。
“我带你走,我们回家。”
少年瞳孔轻颤——
他也被在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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