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助理初次见到童晓，是在谢逊22岁这一年的晚春。
横店的晚春，阴湿暧昧，中午热，早晚凉。吴助理昨晚睡得不安稳，感觉刚刚听完了雷声，就在昏暗的四点钟醒来。
然后就让床边站着的一道黑色人影吓了一跳。
他的老板谢逊严肃着脸，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递给他一张纸，一言不发出了门。
吴助理深呼吸好几口，才稳下颤抖的手。他打开台灯，歪在床上，在橙黄色灯光下看完纸上的字，面色铁青。脑子里有许多念头，全是关于在辞职之前如何暴打老板，但手机里五点准时响起的闹钟叫破了现实。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上与女友的合照，认命拿过笔记本电脑，对照着纸上的信息开始背诵资料。
早上八点，吴助理出门，直往崔导的房门口去。他一心全记着资料，也就没看见那些被他超越的许多剧组工作人员，见了他就像见到鬼一样，满脸悚然，互换眼色，交头接耳。于是到了崔导房门口，他就看见工作人员早已排成一列长龙，还好心给他留了一条道，特供他一个人。
“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
“崔导忙，只有早上这个时间能应付我们。吴助理，您今天怎么也出来？”
他是来等一个老板要见的人。当然，他不会和这些人说。吴助理和旁边的人说笑着，眼睛穿过人群，在通道尽头的入口来回梭巡。
身边的队列正在以二十分钟一位的龟速，缓慢往前挪动。轮到第四位站在门前整理手上的一沓文件时，吴助理终于看到了人影。
一个短发少女走在前，一个长发的中年女人走在后。
吴助理上前两步，确认了来人身份后，正要出声把人叫住，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眼圈青黑的工作人员，然后是一个高大的身形，手撑在两边门框，像一只被囚在狭小牢笼里的凶兽：
“怎么是你？一大早的谢逊又有什么毛病？”
这个头发糟乱的男人正是崔导，眼睛通红，扫了一眼门前的队列，再扫一眼通道那边走来的两道身影，长臂一伸，便一把把吴助理揪进屋内：
“算了，进来说，刚好我也有事找你。”
吴助理一个声音也来不及发出，只感到一拽，一扯，一甩，他便摔进了崔导屋内的沙发里，接着又听房门重重“啪”一声，他就彻底锁在了这个臭气熏天的屋子里。
童晓走到崔导房门前时，滞留的工作人员已经散作三五一团，嘀嘀咕咕说着八卦。
跟在她身后的经纪人兰姐，环视一圈，眉头就没松开，冷哼一声：
“崔江河水平也就这样。我还当他回内地以后变得怎样厉害，报纸上一句吹得比一句狠，‘新生代导演领头羊’。果然不能太相信这些媒体的嘴巴。你看看这些人，懒懒散散，哪里像我们香港……”
她讲的是粤语，说得也不算大声，周围人倒是没听懂。
童晓没让她说下去。
“我还没吃早餐，兰姐，帮我到门口看看，刚才进来时候好像有看见茶点。”
兰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童晓一眼，到底还是答应她，走了。
童晓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钻进一个小圈子，听了一耳朵，全是关于如今这位顶流谢逊的小道消息。
她离开娱乐圈有四年，乍一听“顶流”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耐心给她讲解：在以出名为绝对标准的现在，衡量一个明星究竟是什么咖位，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看这个人有多频繁登上热搜，能够博取多少流量。所谓顶流，就是顶级流量，是那些人们只闻其名而甚少看过作品，又天天住在热搜榜上的明星。
童晓默默听着，心里盘算着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咖位。
原先还讲究“偶像派”还是“实力派”的时候，她还勉强算个“实力派”呢。
“你也是演员吗？你演过什么戏呀？”旁边一个女生问。
这女生看起来不大，额头还有几颗红亮的青春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仍然闪烁着没有消磨殆尽的好奇的光。女生发现有一会儿了。起先她以为只是新来的同事，像自己一样，后来才发现这位“同事”长得实在不凡，甚至有些眼熟。可她翻来覆去好几轮，都没在记忆中搜罗出这张脸对应的名字来。
“是的，我叫童晓，今天刚进剧组。”
童晓伸出手，与女生有力地握了一下。
女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这一握而发起热来来，一种真诚地热情从相接的手掌处，一直传到她的脸上，使她的脸颊发红。童晓的目光也和她的手掌一样热情。任谁忽然被一个美人注视，还是以这样热烈的目光，都会感到承受不住，更不用提性格偏于内向的女生了，她忍不住移开视线，但童晓的眼睛一直留在她的心里。那双眼睛是纯黑色的，黑白分明，显得极为灵动。被这样的眼睛所注视，人很难生起别的想法，只想彻底投入进她的眼神之中，和她一块轻松地笑起来。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怎么会在娱乐圈中寂寂无名呢？
就在女生还在继续折磨着她的记忆势要翻找出关于童晓的信息时，在她的身后，已经有人想起了童晓，惊叫出声：
“童晓！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童晓笑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寻，没找到说话的人，干脆朝那个方向回答：“是啊，我都长这么大了。”
女生明显听见周围关于童晓的议论声更多、更大了。这让她感到疑惑，她悄悄地问：“你这么有名吗？”
童晓摇头，又点头，也压下声量回她：“不算非常有名，但应该是有一点。”
可能是童晓配合地低语，也可能是童晓眼神中流露的那种热烈和真诚，进组这么久以来，女生第一次感到了放松。在童晓的面前，她们都抛去了身上伪装的外壳。童晓不再是艺人，她也不再是那个小编剧，两个人坦率而轻松地面对彼此，就像校园时代里碰见了另外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比自己美丽，可她也不会为此缩起手脚谨言慎行，她坦率地欣赏着同学的美丽，手挽着手，商量下课后一同到美食街新开的小铺里尝试没有见过的小吃。女生的神经放松下来，肌肉也仿照着童晓的样子，即便站在八卦中心亲耳听到人群的焦点已从谢逊转移到自己身上，依旧身姿笔挺，神色自在，毫不在乎的模样。看童晓兴趣盎然的样子，女生也不自觉留意起四周的议论声，忽然，她被人群中飘出的某一句话吸引，随口问出：
“什么，原来你拿过金梧桐大奖？那你岂不是比卢佳姗还厉害！那她怎么是女主……”
人群倏忽一静。许多目光集中在站在中间的童晓和女生身上。
一只手从女生后面伸出，紧紧捂住她的嘴，然后探出一个头来，一个工作人员朝着童晓赔笑，扭着黑框女生的肩膀就要离开：
“不好意思啊，她是新人，不太懂礼貌。你刚进组应该还有很多事，我们就不耽搁了。你往东边走，不远就能看见演员休息室，如果找不到的话再问问其他人。”
人群哗啦啦散开，不到一分钟，江导门口就只剩下童晓。
——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的兰姐。
兰姐嗤笑一声，走过来，递给童晓一袋早点。“晓晓，你知我最中意这一行哪一点吗？势利。”
“是呀。”童晓笑嘻嘻挽着兰姐的胳膊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还好我有兰姐，不然崔导的门可能都迈不进来。”
兰姐冷哼。
“那你非要到崔江河这里做配？你看他现在鼻孔冲天在我们面前甩门的样子，哪里还把我们看进眼里，这还是当年求着我们的新人吗？”
她恨铁不成钢，“之前联系好的许导你不要，找上门来的李导你推了……怎么离开了四年，你就这样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你也和刚才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我们香港没落了？”越往后说，语调逐渐走高。
“怎么突然又生气了。”童晓按了一下兰姐的胳膊。“我哪里敢看不上。许导、李导当然好，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进了他们的组我再舒心不过。可是他们给的角色都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难道你以前没演过？”兰姐眉毛仍然翘着。
“你听我慢慢说嘛。”
童晓笑着和她解释：自己接到的角色不算少，但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点：未成年。不论性格如何，戏份轻重，除了崔导给的角色，其余年龄都在14到17岁之间。可是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兰姐，你知道的，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十七岁，最近演的一个角色也是十七岁。”
兰姐当然记得那个角色。
那部电影是她去接洽的，全程跟进。她看见晓晓倾力付出，得到的结果也很不错——不仅拿下国外金梧桐最佳女主角，还刷新了全球最年轻得奖者记录，并且，这部电影登陆国内院线时，在港台和大陆的院线都创下了不俗的票房。
“所以我不赞同你来崔江河这里。你是什么身份？”
金梧桐可不是什么野鸡奖。欧洲三大电影节之一，多少年都没有华人入过围，更别提彼时还是未成年的晓晓，一举拿下影后。像她这样有天赋，又有得奖运气在身的年轻女影星，在全球范围内都不多见。
“许导、李导给的角色年纪是不大，可是他们是国际大导。崔江河这种小人怎么比得过？我知道你想演新的角色，只是卡司在我们圈子里是硬规则，下去了就很难上来，你不应该忘记的呀。”
“我是什么身份？”童晓笑嘻嘻反问她。“我就是一个演员呀。演戏是我的本职工作。奖项很重要，那也是过去。新人新事每日都在发生，我离开了四年，现在只是一个过气演员，偶尔运气好还能碰上几个记得我曾经演过什么角色的观众。可是如果继续抱着死了的荣誉停在原地呢？我会连最基本的资格也无。”
兰姐沉默。她感觉晓晓话中带有更深的含义。她仔细看晓晓的脸，又看不出什么。
其实还是变了。
晓晓刚出生不久，兰姐就开始带着她。从她第一次发声，到第一次爬行，到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奔跑……晓晓的每一次成长都在兰姐的眼睛里记录着，也让摄影机记录着。兰姐敢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晓晓了。哪怕是她的父母。
可是四年过去了。四年前，晓晓忽然离开。四年中，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来。兰姐一度以为她就要从此退出了。直到几周前，崔江河公布晓晓定角的消息。兰姐才敢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兰姐瞬间红了眼眶。她压住哽咽，故意拉高了嗓门骂崔江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小人做派”，接着得到晓晓回国的信息。电话挂断后，她迅速安排后续。
别的一句都不敢多问。
在机场出口接到晓晓的时候，她终于松口气。晓晓高了一些，脸也长开了。可晓晓还是那个笑着跑来冲她撒娇的晓晓。时间没有改变多少东西。
但还是变了。
兰姐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童晓耸耸肩：“做我们能做的，不做我们做不到的。”
求一个会讲粤语的朋友，帮我看一下童晓和兰姐的对话有没有问题，我这样用白话文写出来以后是否依然符合粤语说话的格式？
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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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条热搜2 过气女影星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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