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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戒以白露

身旁五兄一夜好眠,江寻却再没能睡着。

他静静躺了个把时辰后披衣而起,简单吃了些昨日的点心。

江寻心中空落难受,又不忍喊醒五兄,便一个人往学堂走去。

天际微明。

他曾以为江南的冬天不冷。此刻才发觉是因为他时常待在炭火充足的屋里;若是想出门,也有仆从前呼后拥,为他裹上层层裘袍。

此刻凌晨时分,霜露俱下、草色黯淡;又有寒风湿栗,摇动树木、枯叶委地。江寻紧紧扯着大氅,忍着砭人肌骨的晨风,轻轻推开学堂院门。

屋里亮着烛火。这会儿不过寅时末,竟然已经有人早早来晨诵。

江寻立在院里听了片刻,认出是几位寒门伴读。

他想伸手推门,不知为何又蜷起了指尖。

“张兄,你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要参加来年的童试么?”

“不不不,我还差得远。倒是刘兄,每次旬考所作制艺都能得到先生称赞,不去试下么?”

“我可不敢考。”

“我也不敢。”

屋内几人又认真背诵起来。

他们什么也没明说,江寻却奇迹般听懂了。童试三年两考,明年大兄又要去考一次。若是大兄没考过,这些伴读考过了,只怕他们不能留在江家读书了。

是啊,在这里读书有灯烛、有炭火、有笔墨纸砚,中午供一顿餐饭,还有高明的先生指教。于寻常人家而言,不仅能省下一大笔开支,更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登天梯”。知识进了脑袋便是自己的,若能多待上几年,让学问更扎实些,莫说一个小小的童试,便是接着再赴秋闱春闱,有大造化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急功近利、早早去考过了童试,江家大郎却没考过,定会被人指摘挤占了江大郎的名额。到时候不仅惹得江家人不喜,还会被扣上个忘恩负义的帽子,实在得不偿失。

江寻忽然想起,他和五兄聊天时,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呆瓜”二字。

每次旬考,这些寒门子弟都发挥欠佳,江大郎的名次总是数一数二。可这便是他们的真实水平么?时至今日,究竟谁是呆瓜,又是谁在陪谁做戏?

他心绪复杂难辨,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却再也没有勇气推开屋门。

正要转身,忽听屋内一人道:“江老太爷对我等有大恩。下月是他老人家六十五岁寿辰,我等也应尽份心意。不知诸位同窗可有什么主意?”

“江家是富贵人家。便是我等倾家荡产,也不及江家九牛一毛。所以这寿礼不在贵重,而在诚心。”

众人纷纷附和。

有的提议写篇贺寿长诗,有的说写幅百寿图。又有人建议将二者结合,大家凑钱制一张贺寿屏风,把那诗和百寿图绣在屏上。

“这些想法都不错,可江老太爷想来不喜繁琐之风。就怕他觉得这屏太过浮夸……”

“可若只写诗作图,又太过简陋。”

“屏风先作备选。只是不知,江老太爷可有什么喜爱的事物?”

“这……不曾听说。”

“……我也不知。”

众人沉默下来。

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能猜到。”

江寻立刻认出这是李越的声音。

“哦?说来听听?”

李越缓缓道:“江阁老年轻时曾作过一篇《就简赋》,有句道‘疏枝三两,简而不凡。修束野性,规矩端方。’”

“剪下千山景,盆里缚苍龙。”

“——他最喜爱的是盆景。”

……

江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当时听到李越淡淡说出“盆景”二字,只觉一阵恶寒自颅内炸开。五岁那年漏窗中的见闻、被赶走的顾先生、六郎“不守规矩、玩物丧志”的评价、大半年来被拘在东厢的日子,以及昨夜的瓷俑梦境。诸般种种混合在一起,他仿佛看到梦里巨大的剪刀早已悬在头顶。

意识回笼时,江寻已经回到厢房。

他颤抖着缩回床上,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室内明明温暖如春,却仍觉得遍体生寒。双脚尤其冰冷,好似原本的血肉之躯被截掉,换成了白瓷壳子,怎么都捂不热。

五兄忽然呢喃了句:“阿寻别怕。”

江寻猛然转身,看到五兄还在沉睡。

他怔了怔,忽然落下泪来。

“少爷,你说那梅花?好着呢,没人动,放心吧。”苇舟每旬能来东厢看望江寻一次,给他带些二夫人亲手做的点心。

“你一定要看住它。亲自看着,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谁不知道那梅花是六少爷的心头宝,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它?” 苇舟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江寻摇摇头。安静片刻又忍不住偎进她怀里,不安道:“苇舟姐姐。我总觉得最近有什么事会发生。”

苇舟满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宽慰,便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少爷,你这些日子瘦了好多,想必读书太辛苦。等老太爷大寿一过,便该放年假。到时候回去歇息一段时日就会好的。”

“要不然,你明年也跟着大郎一起考童试?”苇舟笑道,“万一考过了,你可就是苏州城最年轻的秀才,老太爷哪里还会舍得逼你读书?什么神童刘青山,怎么比得上我家少爷半分聪慧!”

江寻终于被她逗笑:“你净会胡说八道。”

……

接下来在学堂的几日,江寻总是忍不住暗中观察李越。

画梅那日过后,李越很有自知之明,再未出现在旬末。他平日里一如往常勤学苦读,也没什么值得关注。近日江寻却总是想起五兄三年前的评价:“他要‘越’了‘礼乐’。”

盯着旁人看久了,总会被发现。李越淡淡转过头来时,江寻却立刻回避了他的目光,假装自己在看书。

值得庆幸的是寒门学子们并没有采纳李越的建议。一来是不信,二来上好的盆景价格高昂,而且可遇不可求,他们也没有门路。

但江寻心中有个声音反复道:李越说的是对的。

他一直不知如何看待祖父的所作所为,直到那日听李越说了句“盆里缚苍龙”,便如一语点醒梦中人。

短短几日,江寻竟觉得自己好似脱胎换骨、大彻大悟。

读书须得刻苦,寿礼也要准备。

二兄提议每人写十篇制艺给祖父作寿礼,遭到一致谴责。可兄弟六人思来想去,谁也不敢“别出心裁”惹祖父不快,写制艺居然是最稳妥的法子。

一月转瞬即逝,江寻每天写文章写到麻木,每晚回去倒头便睡,再没有精神胡思乱想。终于凑足十篇精心力作,可以交差了。

江老太爷不喜奢华。大寿那几天又值腊月冬深、冷雨淅沥。天公不作美,便没有大宴宾客,也不曾搭台唱曲。只在花厅摆几桌宴席,请了些亲朋故交、城中官吏。

酒过三巡,上前祝寿。

江寻跟着五位兄长,一人捧着一摞稿纸,恭恭敬敬磕了头、念了祝词。

“不错不错!”江老太爷翻了翻他们的文章,没有细阅内容,但单看这勤学上进的态度很是满意,“你们六个小子可算是有点长进了!”

童试风波已过大半年,终于见到祖父的好脸色,又得了给他们放假一月的承诺,兄弟六人都松了口气。

江寻回末席坐好,看到接下来献礼的是学堂的曾夫子,代其余众学子诵了一首贺寿诗。

果然没采纳送盆景的建议。

江寻心中又定了几分,转头跟五兄谈笑。

说话间,五兄院里的大丫鬟谷雨来寻,说是大夫人喊他过去。

江寻看着谷雨,突然意识到不对。

苇舟呢?

他已有近二十日未曾见到苇舟了!

上次来东厢看他的是母亲身边的张嬷嬷,说是苇舟身子不舒服。可这般宴席,几位兄长身边的得力丫鬟仆从都来了,在后面站了一排,他院里也来了个小厮。

江寻心中一沉。

他忽然隐隐明悟——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有人顾及他的感受,没有人知会他一声。他被迫在书山文海中挣扎得昏天黑地,就这样无知无觉,更无从阻止。

前头贺寿献礼已近尾声,老太爷的四个儿子压轴登场。

四叔请尊了玉雕观音,三叔献了块太湖奇石。

眼看二爷江仲原指挥仆从抬上来一物,用红绸蒙着。

江寻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都不需要掀开那层遮挡,只需一眼,他无数次亲手抚摸过、画过的熟悉轮廓就已将一切前因后果印刻进脑海中。

多希望父亲不要揭开那红布啊。这样他只要不回自己的院子、继续住在东厢,便永远不会亲眼看到残忍的真相;便还能欺骗自己,而后在日复一日的读书作文中麻痹下去,直到逐渐忘却。

可那瓷盆洁如白雪、枯枝焦似墨痕。鲜明得令周边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唯有这一黑一白镌入画中。

画上层层簇拥的繁枝密叶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颇有君子之风的三两枝挺立风雪,叫人赞一句“傲骨之姿”。

明明不到花开的时节,又是哪来的几点朱红?——是为了祝寿的喜庆,在锯面涂了丹砂。

江寻听到祖父大赞:“瘦骨天成,萧疏奇绝。”

他头一次恨自己的眼睛这么好,竟能远远看清木头锯面的纹理。丹砂艳丽如血,染满八圈年轮,也将他的过往八年浸泡成一片酷烈之红。像极了梦里新鲜的断肢,仿佛下一瞬便要喷出血来。

好一个“瘦骨天成”!好一番父慈子孝的和乐之景!

江寻喉咙哽塞,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多想立刻一头晕过去,这样便不会叫旁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这个想法浮现出来的时候,江寻忽而笑了。

原来他已经忘记,曾经自己冲出去“教训”花匠的勇气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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