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飞逝。
江寻十六岁考过了童试,成为江家最年轻的秀才。
李越与他一起考过,并在次年同批赴应天府参加秋闱。
江寻遗憾落第,眼睁睁看着李越名列桂榜、再赴春闱,又一举得中进士。
消息传回苏州城时,江寻正和五兄一同蜷在书斋窗下晒太阳。
二人闻讯后俱是沉默,不约而同转换了话题。
他们已经十八岁了,正是相亲的大好年纪。前面四位兄长都已娶亲成家,江大夫人和二夫人便把火力对准了五郎和六郎,迫得他们两个苦不堪言。
江五郎见六弟盯着前面的空地发呆,不由想起那株梅花。
“说起来,老梅花到了祖父手里这些年,从未开过花。”江五郎忽而叹道,“我记得在你院子里时,年年冬末春初都是繁花似锦。想折一枝插瓶子里,你总要跟我生气。”
江寻轻轻“嗯”了一声。
“六弟,你这些年不哭不闹,越发乖顺懂事。府里人人都夸你勤学上进,城中那些家里有适龄姑娘的大户,也都抢着要你做女婿。”
“嗯。
“可五兄知道,你小时候最是嚣张跋扈。旁人惹你一分,必要回敬三倍。你心里憋着把火,我总怕你哪天忍不下去了,要烧他个翻天覆地——”
“五兄。”江寻打断了他,“我烧什么?我若闹起来,人人都只会说,不过是棵树,不过是个玩物,怎能为了区区一个玩物忤逆长辈?祖父和父亲看中了我院里的树,我难道不应该喜不自胜、双手奉上?”
“我当年若执意要闹,只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到那时苇舟怎么办?我必须要救下苇舟。”江寻道,“能有今日的结果,我自当感恩戴德。”
江五郎见他这般神色淡淡,心里难受极了。
半晌他又低声道:“我当年便觉得这事蹊跷。二叔怎会突然想起给祖父送盆景?即便要送,他也应该重新购置,怎么偏偏择了你院里的梅花?”
江寻不答。沉默片刻又道:“想来是父亲看不惯我玩物丧志。”
江五郎愤愤道:“放屁!你那若叫玩物丧志,二叔又算什么?他分明才——”
“他一直爱玩。做风流名士,讲究个洒脱随心不是么?他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只是不喜欢我母亲,也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罢了。”
江五郎哽住。
春夏之交,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暖阳,转眼聚来阴云、起了凉风,怕是不出片刻便要落雨。
江五郎想起自己晾在院里的书画,道了句“糟糕”,匆忙告辞离去。
阴云连绵小半个月,大雨终是倾盆而下。
这场雨冲垮了江家老宅祠堂的半面墙,老太爷急着去看,结果滑跤摔断了腿;又听说二夫人去寺里求签得了个大凶。江家上下众说纷纭,一时人心惶惶。
江寻这几日也总是心绪不宁。母亲原本给他相中了知府家的姑娘,不知为何这些天对方态度暧昧起来。原定次月去下聘,知府夫人却屡屡推拖,说是不急。江寻虽然对知府家的小姐没什么念想,却也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
很快,一切不详的预兆都成了真。
四月初,禁军哗变,吴王谋逆,差点杀进宫闱夺了皇位。
皇帝震怒,严令彻查相干人等。吴王一党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牵连甚广。一时之间,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巧的是,江老太爷作为前内阁大学士,曾是吴王的老师;而江阁老的门生遍及朝中,也大多都与吴王一脉走动甚密。更致命的是,东厂竟在吴王府中搜出了与江阁老的往来书信。
四月十五,锦衣卫自京师南下,奉命查抄江府。
那日天斜微雨。
江寻走出府门,最后望了一眼院墙里探出的郁郁青竹。
他忽然觉得这座府邸便是一只巨大的花盆。幼时觉得自在,是因为刚开始伸展根须、发枝长叶,还未曾碰壁;少年时觉得束缚,是因为他的根须触到了花盆边缘,不得不学着蜷缩盘桓。
而现在花盆碎了,他这棵长了十八年的盆栽被连根拔起。失了束缚,却也失了全部养料,即将面对干枯而死的命运。
原来江家成为一方望族要耗费百年,而大厦倾覆只在转瞬。
几代人的努力才烧出个看似坚固宽敞的花盆,岂料天意如锤,敲谁谁碎。
江老太爷被押解上京,江家人被投入府衙大牢。但他们也没能在牢里多待些时日——三司会审雷厉风行,不出几日,江老太爷判了秋后处斩,江家全族流刑三千里,放逐岭南。
得知这个结果时,江家众人哀声连连,痛哭流涕。
江大夫人拭泪道:“好在保全了族人性命,算是万幸。”
“无知妇人!”江大爷面色灰败,嘶哑道,“什么万幸?去那等瘴疠横行之地,与赴死何异!陛下这是不肯给我们江家留活路啊!”
江三爷也泣道:“莫说去到岭南,便是这一路之上,整整三千里穷山恶水,又如何能支撑得下去!这是明明是要我们受尽折磨而死,还不如斩首来得痛快!”
此言一出,吓哭了一群女眷和幼子。
江二夫人悲叹:“纵是我们大人能撑下去,这些孩儿呢?十一郎他们几个还不足十岁,这么小的孩子……”
“所以老爷子到底犯了何事,竟要全家给他陪葬!”江四爷怒骂,“他这当爹的还有脸整日训斥我等败家,好哇,这便是他这老不死做的表率!”
江大爷呵斥他:“你住口!你眼里可还有尊卑?怎可这般出言不敬!”
“怎么,老东西被砍了头,大哥你就想起长兄如父了?平日里骂的最难听的也是你,这时候倒会在弟弟面前逞威风!”江四爷丝毫不惧,讽道,“还尊卑?莫不是怕你这一家之主来之不易,结果当不了两天就要归西!”
“你!”
江大爷抬手便要给他一巴掌,被二爷三爷拦下。
“大哥!别冲动!”江三爷怒道,“四弟,你怎可这样对大哥说话!”
“三哥也要凑热闹?看看,这里二十四个哭哭啼啼的小崽,十五个都是你生的!老爷子那爹当的不像样,你又是个什么管生不管埋的乌龟王八蛋?”
“你!我今天就要打死你这个忤逆兄长的孽障!”
“三弟!”
“四叔!”
两个叔叔扭打作一团,江大郎几个也连忙上前拉架。
“都住手!住手!”
……
江寻缩在角落里,默默看着这场闹剧。
出城那日是五月端午,正逢新科进士衣锦还乡。
江家男女老少皆囚服草履、铁链木枷,形容狼狈、愁云惨淡。远远望见迎面几人高头大马、锦袍峨冠,正是春风得意、喜上眉梢。
走到近前一看,今年苏州府出了三位进士,竟有两位曾是江家的寒门伴读。
方才他们出城时,没有一位伴读前来相送。江寻本以为免了这番尴尬,谁知就在城外昔日同窗乍然相见,还是这般情形。江家兄弟面色都不好看。
江二郎冷嗤一声:“好些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江家供他们读书这么多年,未曾学得半分圣贤仁义,一个个心里只有自己的前途,只知避嫌!还不如养一群野狗!”
江三郎也大笑道:“祖父聪明一世,俱为他人做了嫁衣!”
话音方落便各挨了一鞭子。随行的长解呵斥道:“老实些!”
江五郎却道:“得亏兄弟几个没好好读书考试,就算考中了也是白忙活一场,到时候岂不是更不痛快?”
“哈哈哈,五弟所言甚是!”
江寻不似兄长们那般激愤不平,也不似其余人满面悲愁。他始终面色淡淡,却在抬头见到李越时,忽而凝住了目光,似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李越也不闪不避回视,甚至还朝他微微一笑。
擦肩而过时,李越突然道:“且慢。”
便见他拉过一旁的长解说了几句话,又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那人手中。
做完这些,他回头深深看了江寻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上马离去。
江寻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长解上前推搡,才抬脚跟上队伍。
他垂眸片刻,再抬起脸时,目中已是一片清寂。
注:
①这两张章标题取自宋玉《九辩》:“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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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申以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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