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不大的兽车,即便在深夜,行车兽身上的挽具依旧没卸下来,只好站立而睡。它脖上的绳索系在一旁的高树上,绕了几圈。窗布在夜间也垂下,车内一片昏暗无光。
荒郊野岭,夜阑人静。
药仙师脸色阴沉得滴水,前倾身子,正在给侯景上药。往他伤痕外翻的那张脸上,涂抹瓷碟上的膏体,充斥一股令人皱眉的药味。
“你们真是好样的。”药仙师忍不住开口,阴阳怪气的腔调。
侯景大剌剌地坐在软垫上,任由药仙师举动。反正药仙师和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药仙师没进一步说些过分之词。
他明白,侯景城府极深,狂悖无道,万一真惹怒了他,见那人用处不可或缺,尚且会忍耐一时三刻。可一旦没用了,他眼皮子动都不动一下,就能面带微笑,将眼前人的头颅砍落至地。
尤其,见到侯景诱骗,所有因受伤而无法一齐逃离的手下,喝下致命酒水。他刚说完话,誓要从衙门手中重夺地盘,为坛主与兄弟们报仇雪恨。继而,立在人群中,见众人捂着喉咙,口吐白沫,面容狰狞,接连倒地。
侯景神情是坦然自若的。
杀人药是药仙师给的,他自然也掺和进侯景夺位的一环。
可药仙师在事端骤变前,以为侯景要杀的是劭熊这个草包废物。药仙师在坛主手底下,向来过得不错,随心所欲,没必要换个人。
倏忽,侯景微侧过头,从窗布缝隙中望了出去,同时左手比了个手势,示意药仙师停了下来。右手,则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外头传来一声突兀鸟鸣,过了一会儿,兽车车门外,小六语气恭敬:“我前去探过了,没有城卫跟上来。”
侯景隔着门,问他:“有人得乱灵症吗?”
小六点头:“有三人。而且,方才,大顺突然间说不出话,该是先兆。我已将他绑好了,和其余人关在一起。”
“哦,处理了。”侯景声音波澜不惊,“若吃了些补药,仍得了这病。说明没什么大用,死了就死了吧。”
“知道,我这就去做。”
待小六走后,药仙师问他:“你杀了这么多自己人,往后还有谁会替你办事?”
侯景笑道:“既是废物,怎能算自己人?况且,有这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会拖累我们行程,留下来亦会泄漏消息。我动手,没见旁人有何意见。至于乱灵症,那就更不必提了。”
药仙师不置可否,又道:“事情闹得这般大,且看你怎么收场吧。我旁的不管,珍兽药材,从前有的,现在不能少。”
“你这易容药膏,什么时候起效?”
“六个时辰。做不到变骨,改一层表层皮肉。”
侯景称他被衙门的人看到了面孔。而药仙师,在羽冠城瞒天过海住了近五十年,依仗的就是这药膏。林叔,林伯,林爷……十余年换一任亲戚,不过是他一人。
侯景动了动脸上肌肉,在密不透风的药膏下,渐渐感到一股炽热,仿佛将皮缓缓融化。他继续道:“行吧。你有这本事,我定然不会亏你的。”
药仙师“嗯”了一声,转身收拾起他的箱子,却冷不丁听见下半句:“丑话说在前。若有你联手旁人,怀有二心的迹象,你会死的。说到做到。”
“若教主那边提拔我,我也不能去?”药仙师动作一顿,但没回头。
“不能。”侯景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在乎杀人篡位的坏名声广为流传,忧心有人借此理由来寻他霉头。坛主之位没坐稳,不能节外生枝。更何况,药仙师歹毒不亚于他,得提防此人见利心喜,改日背后捅刀子。好比这回。
即便侯景下令将所有重伤者灭口,依旧有三两条漏网之鱼。蓝叶从临时布置的审讯屋出来,见到瑜桐在庭下等待,大步走过去,问:“发生什么了?”
瑜桐迎了上去,言简意赅地说了情况。
蓝叶微微皱眉:“知道了。”
在她身后,门再次打开。
师保同颐朝二位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瑜桐目光越过蓝叶肩头,往黑洞洞的屋内看去,再次移动到蓝叶的脸上:”查出什么了?”
“不过小喽啰。他们山上,掩人耳目的屋子下方,曾有一巨大空洞。虽已被毁,可仍需再去一趟,或许能找到新线索。我让同颐协助测谎,确为实话,能问出来的不多。”蓝叶面无表情,“我想,月薇和阿皎当初是看到了什么,才多次被药仙师清除记忆。”
迟迟没有关键进展,让蓝叶倍感压力。
无论如何,这个大案的首恶,在她领队搜山之下,全都逃之夭夭。虽解决出几名人质,但又出现乱灵症,打得她措不及防。头一落在枕上,没过多久又翻身而起,实在是夜不能寐。
“能找回来吗?”
“不能,除非搜魂,一不小心就识海倾塌,痴傻地过完后半辈子。即便是大祭酒,也不敢轻易动手,须先有三司会审。”
搜魂非同小可,一出错,形同杀人,限制诸多。
先要上禀大国师,得到准允后,三司再会审。所谓三司,指的是王城神使,王城廷尉,王城学宫。王城也会派人前来地方,查一遍状况是否无误,是否需搜魂。道道程序下来,从提交奏折,到批准搜魂,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年。
绝多数案件,有检验谎言的符咒以协助,并不需动用搜魂。
多年前,大国师曾有言。此话不知真假,她道的是,地方衙门若时常需**术才能办好案,不如往后以学宫为尊,衙门次之,衙门更改为学宫的附属物罢了。
可月薇的状况,的确符合搜魂的严苛条件。
蓝叶苦思冥想,若最后无计可施,或许得上书给大国师。
瑜桐犹豫了一下,说出口:“她想备选城卫,替她阿婆报仇雪恨。”
蓝叶有点吃惊,又说:“缉拿凶犯一事,我们去做就好。你让她别一时冲动,光凭意气用事,有时,往鬼门关里走一回。”
树影错落,披上一层银色月纱。
许巧星又与郝乐宁几人聊了几句,倏忽想起什么,便问:“月薇人呢?有谁瞧见吗?”
“没。”
司机问:“在屋里睡觉?”
许巧星回房一看,只有云霞躺在那张床上。因地震,晃落一堆的衣物也已放回原位,损坏的柜门半开着,合不拢。曾摔落的石灯上,出现明显的缺口。
月薇不在。
她走了出去,摇了摇头。
“或许在院里散心?”郝乐宁也站起身,“都去找一下吧。”
这户人家的院子,并非农家小院,一目了然。处处布置能看出有点讲究,障景居多,长廊曲折。众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谁也没看见月薇的踪迹,碰头时,眼中惊骇,脸色也纷纷沉了下来。
“是瑜桐把她喊走了吗?”郝乐宁猜测,“不然,她会去哪?谁记得,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许巧星回忆,道:“我们谈话前,我路过一看,她就坐在堂屋不远处的廊下。她今日与我说过话。”
陈哥皱眉:“别是想不开了。”
司机闻言,径直往门外冲去,往后头喊了一句话:“我去外面找城卫帮忙!”
许巧星和郝乐宁高深呼喊,分头行动,找遍了整个院落。而陈哥去屋子里喊人,将所有人叫了起来。
她心急如焚,虽心里不觉得月薇会自寻短见,可迟迟找不到人,凭空蒸发了般。月薇不像是会一言不发就不辞而别的人。她今日,虽仍不愿开口多言,可见旁人有事,她也会上前搭把手。
许巧星边喊边走。思及陈哥的话,四下张望,一口水井进入视野。她脚不由得往井边走去,竟听见了奇怪声响。
她顿住脚步,扑了上去。木盖仅盖了一半,她将它推到地上,趴在井栏边,头往下探去。
漆黑不见光的水井深处,月薇双手死死地抓着木桶与长绳,面色惨白,头发贴在脸颊上,仰头望向许巧星,动了动嘴唇,微弱地说:“救我……”
许巧星扭头,忙不迭声嘶力竭地吼了声:“在这里!快来人!”
又低头,声音颤抖地道:“你别激动,抓住了,千万别松手。”
她单凭自己,无法将月薇从井里拉出来,尝试转了一下辘轳,可纹丝不动。她不敢在月薇面前,显露出惊慌失措,强作镇定,反复安抚她:“你马上就能出来了。别怕,外面很多人呢。”
月薇拽住绳子,哭着点头,她全身浸泡在刺骨冰冷的水中,冻得嘴唇发紫,已坚持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井内狭窄阴冷,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她坠井时惊恐不安,手忙脚乱中扯下蒙在头上的布,幸好木桶被她一同撞到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便急急忙忙将木桶压在身下,双手抓着长绳,擦出了两行血。
行凶者意图伪造月薇投井自尽的假象,并未捆住她手脚,更没往下投石。或是使出利器先伤人,使人奄奄一息。
可倘若再过些时间,她会精疲力竭,四肢僵硬麻木,而渐渐沉没井底。
她连呛了好几口水,幸而这口水井不算太小,有足够的空间让她翻过身来。井壁长年被水浸泡,触手光滑,她试了几回,根本爬不上去,白费力气。
只能等人来救。
寒冷与黑暗快淹没至头顶,她听着自己发出的求救声愈来愈小,心中焦急万分,却无法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中。
当月薇万念俱灰时,见到有人竟然发现了自己,月光从头顶小小的井口洒下,洒在她眼中,顿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 6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