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灿烂，被洗涤过的天幕上，悬着泛着微光的封灵阵。
草丛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泥土仍是湿润的。
两行歪歪扭扭的鞋印，不断往前延长。而远处，是一栋熄了灯的独院。
劭熊挠了挠手，鼻尖被长了绒毛的叶片弄得很痒，蹲在齐腰高的茂盛草丛中，拨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屋子。
他这几日过得胆战心惊，抱头鼠窜，从帝休林那边连夜逃了出来，生怕遭人发现。既要躲躲闪闪城卫，又要提防侯景前来追杀，雨淋日炙，风餐露宿，就连土洞里的青蛙也饿得抓来生吃。
身上色泽鲜艳的衣裳溅满泥水，蓬头垢面，刻意扯下头发，遮挡面孔。杂草般的头发下，能看出此人神情胆怯，紧张兮兮，俨然是个朝不保夕的叫花子，与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即便坛主来认，估计也认不出来的。
说起他爹，劭熊回想起他爹死前惨状，心中又痛又恨。
考生，探子，侯景，全是害得他爹丢掉命的真凶。尤其那个侯景，平日里，对他爹毕恭毕敬，坛主对他不薄，许多事让他放手做，委以重任，论功行赏时更不吝啬夸赞。
甚至，曾经在劭熊眼中，他爹对侯景，比对他要好些。
好到，劭熊几乎以为是侯景是他爹的另一个孩子，用手段取了血，悄悄找人用法术查过，被他爹知道了，挨了一顿打。
不过，侯景的确不是他爹的儿子。
劭熊那时宽心不少。
他以为这样，就没人与他抢下一任坛主的座椅了。
怎料到侯景是条根本喂不熟的白眼狼，上一刻仍脸上带笑，商议对策，下一刻就翻脸夺人性命。
他一定要将侯景杀死，夺回坛主之位，替他爹报仇雪恨，以慰爹在天之灵。
倏忽，肚子也响了起来。
劭熊饿得眼前发黑，实在忍不下去了，决心冒险去别人家中。
本想逃出羽冠城，杀人，夺辆兽车，去别处改头换面。可他守了许久也没抓到机会，只好暂时作罢。
他虽自幼在山中长大，可手无寸铁，逮不住野兔之类的活物。从前哪需他亲力亲为？动动嘴皮子，自然有谄媚之人会双手奉上猎物，他过目点头后，挂在旁人肩上拎回去。
他快放弃那夺车主意，索性徒步而行。
可今日莫名其妙，城四周升起从所未见的奇怪屏障，恰巧将劭熊阻拦在城内。试了两次，虽能模糊见到对面景色，却像一堵铁壁，全然闯不过去。他又怕是来抓人的法术陷阱，不敢再试，仓促逃离。
这几日受的苦，他定要侯景加倍偿还。
那栋屋子，劭熊观察了半天。这户人家，住得偏，最近的邻居在半里外，没养什么看家护院的。雨后用大簸箕晒粮，进出的仅有一人，该是独居。
他咬住下唇，抓了抓瘙痒肿痛的手背，腿蹲麻了，一直等到后半夜，人睡得最熟的时辰。
劭熊站起身，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微微弯腰，往那户人家摸索去。
嗡嗡嗡……
大成一掌拍在自己脸上。他眯着眼，举起手，一瞧，一只小虫子死在掌心。
“真烦。”他嘟囔一声，打算翻个身继续入睡。
窗外，传来一道悉悉索索的诡异动静。
消停了一会儿，又坚持不懈地吵了起来。
本想这动静扰人清梦，可一寻思，难不成是家里进了老鼠？
他睁开眼，彻底清醒了。
得出门一看。
因下了场暴雨，他怕粮食闷在屋里有霉味。眼见雨停，他就拿了出来，见了见日光，此刻正摊开放在堂屋的地上，没有收起来。
老鼠不多见，可总归是有的。
他要留着自己吃的，可不能便宜了那些畜生。
大成抄起搁在门后的铁锹，挡在身前，动作轻缓地推开门。
他缓缓走了出去，侧耳细听，半弯着腰，目光在地上来回扫视。墙角没发现可供老鼠钻进来的破洞，他不久前修过房屋。
老鼠又消停了。
屋内昏昏暗暗，他看不出粮食有被动过的痕迹。想过点灯，可他忧虑将老鼠吓跑，万一改日又来，睡不了一个好觉。
大成又靠近窗户，果不其然，木窗正大开。
遮天蔽日的穹顶轻纱，光泽流淌，投下一片似水的白光在地面上。
他已不记得是因为忘关了，又或者别的缘故，睡得有些糊涂。他将铁锹搁在地上，双手一拉，想将窗户关好。
砰的一声。
大成后脑勺被重物狠狠打了一下，钉在原地，下一刻就倒在地上。
劭熊手持铁锹，紧绷脸颊，站在大成身后，见他倒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害怕此人醒过来，又使出全身力气，连拍数下，直到地上一滩血迹，累得气喘吁吁。
都怪这人为什么要半夜起来，本来就饿得发昏，他哪来多余的精力去杀人？
劭熊见他完全不动了，放下了心。
他将铁锹随意地丢在那人身上，去厨房翻找食物。
怎么都是剩饭剩菜？干巴巴，没滋没味，油水也不多。
劭熊狼吞虎咽，坐在摇摇晃晃的木桌前，一碗米饭入肚，也不再头晕眼花，便有了闲心去挑三拣四。想从前，珍馐美馔，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没尝过？哪吃过这种稀汤寡水？
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他死去的爹，这几日受过的磋磨苦难，那杀千刀的侯景。不禁潸然泪下，甩下筷子，想去找一坛酒消愁，将不大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却没能找到。
他用袖口，抹了抹嘴，闻见一股发酸的难闻气味，又见衣裳脏污皱巴，皱紧眉毛。
劭熊走了出去，一时不查，没注意脚下还有一个人，被绊了一跤。
“别挡道。”
他低头骂了一句脏话，用脚将那人踹到一边。
他翻出干净衣服，再去冲了一个澡，洗去一身沉积数日的污秽，终于舒坦地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办？
要去给他爹报仇，要去杀了侯景和探子。可他该怎么做？劭熊不想十年卧薪尝胆，他只想有仇就早点报了，快点回去过好日子。
他就不信所有人全都跟侯景一起造反，总有对他和他爹忠心耿耿的手下。
劭熊再次不自觉地，伸出手，在皮肤上使劲挠出几道痕迹。该死的虫子，不知哪来的，咬得他浑身红肿，格外难受。
不过，首先要处理好这户人家。可不能在报仇前，先被衙门城卫给关到牢里了。
他借着窗外的白光，望向血泊里的尸体。
劭熊不记得该如何处理痕迹，事到如今，再加以掩盖，事倍功半。可尸体搁置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
索性点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找出打火石，还从床下的箱子里，搜刮出破旧的钱袋。打开一看，不过二百个。好歹能够他撑几天。
他唯恐火烧得不烈，去屋外捡回不少树枝，丢在那人的身上。拿起油壶，往地面上浇了一层油，又随手砸在墙上，裂成一地碎片。
火星子迸出，劭熊蹲了下来，打了几下，将树枝点燃。
红光投在他脸上，发下阴影随之晃动，眼珠子暗藏血光，一转，森然瘆人。
劭熊见火舌愈窜愈高，鼻尖闻到奇怪烧焦味，笑了笑。
他盯着尸体被火吞噬，又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回头看了看，黑烟模模糊糊从屋顶上升了起来，一点点融入夜色中。
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其余路人。劭熊不知有宵禁一事，见目前为止都没人来抓他，杀完人后，胆子愈发壮，往城里走去。他们皆会误以为他不敢进城，劭熊决心来个剑走偏锋，大隐隐于市。
更何况，他又出不去。城内才能找到他想要的帮手。
游荡街头的阴影处，四处张望，偶尔还需躲开巡查的城卫。过了一拐角，神情不甚满意，掂了下手中的钱袋。
他有几个平日里一同喝酒赌博的朋友，不知道肯不肯帮忙？若帮他杀了侯景，护他登上坛主之位，必定送人腰缠万贯。
他爹还与几位大人物私下相识相交，若不肯相助，他还能以此为把柄，威逼利诱。
得杀了侯景，替爹报仇。
他脑海里打着算盘，踢出一粒石头，飞在门上，眼也没眨，继续往前行。
倏忽顿住脚步，回头，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你。”一人推开门缝，长得贼眉鼠眼，朝他挥了挥手，“这边。”
劭熊警戒地蹙眉，隔了点距离，指了指自己：“叫我？”
“我叫鬼。除了你，还有谁？”那人面露不耐，压低声音道，“你到底进不进来赌？要不然你深更半夜冒着宵禁，跑这来做什么？”
门缝里透出光，守门人又推开了些，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狂热叫喊声。
“全压！”
“开大！”
“开小！”
“你到底来不来？我瞧你有些眼熟，才叫住你的。难不成你不是来玩的？那你快走吧。”那人凝眉注视劭熊的脸，又扭过头，作势要关门。
“诶——”
劭熊咽了一口唾沫，拒绝之词卡在喉咙处，死活说不出口。
血液里流淌的赌瘾被这几句话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因贪财爱赌，害得门派势力大损，满城风云，侯景才有可乘之机杀了他爹。诸事种种，劭熊顿时将一切忘至九霄云外。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舔了舔干裂嘴唇。
就玩一把。
该不会有事吧？
他想，不如去赚点钱。身上就两百，他就赌一半，玩一把，万一翻盘了，就不愁吃穿了。还能拿钱去吩咐人替他做事。这样才更好替爹报仇。
爹在天上，想必也不愿看他挨饿受苦吧。
劭熊的脚已拐了一个方向，着了魔般，往赌场走去。
远离赌博，过健康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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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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