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年,元月。
年节的热闹尚未完全散去,宫墙内的积雪被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只余檐角挂着些晶莹的冰凌,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紫宸殿东侧的文华阁,是皇子及伴读们读书习字之所。年假刚过,阁内却已恢复了往日肃穆。淡淡的墨香与微冷的空气交融,偶尔响起书页翻动的轻响。
十一岁的太子萧胤坐在最前排,一身杏黄常服,深紫色的眼瞳却不如往日有神,指尖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紫毫笔。他的下方,依次坐着二皇子萧锐、三皇子萧铭、四公主萧玥和五皇子萧钧。除了年仅六岁、尚且懵懂的萧钧,其余几人皆正襟危坐,看似专注,余光却都不时瞥向最前方明显心不在焉的太子。
昨日的狂欢与宫外的冒险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唯有高热退去后的些许虚软,和记忆中那双映着灯火、盛着星辰的浅棕色眼眸,带着一丝真实的缥缈感,不断在他脑中萦回。
“殿下?”身旁的伴读,丞相幼子苏文卿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低声道,“太傅看着呢。”
萧胤回过神,正对上讲席上须发花白的老太傅微带不满的目光。他撇撇嘴,稍稍坐正了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他的二弟萧锐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被他敏锐地捕捉到,立刻回以一记警告的眼神,萧锐立刻敛容垂目。
父皇昨日准他今日可晚些来,却并未取消他的课业。而那个应允了会“记得”进宫来看他的人,也并未出现。
“……故曰,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太傅抑扬顿挫的讲经声如同催眠。
萧胤烦躁地蹙起眉。什么翊王,什么十二皇叔,怕是早把他这小儿戏言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种被轻忽的恼怒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在他心口窜动。
就在这时,文华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缓步走了进来。
阁内霎时一静。所有目光都汇聚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素面锦袍,外罩一件青灰色狐裘,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半束,余下的如瀑般垂落至腰臀以下。他并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通身上下唯有一种近乎皎洁的清净与疏离,与这富丽堂皇的宫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压得住满堂华彩。
他的面容极为俊美,却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玉石般的苍白。鼻梁高挺,薄唇淡色,剑眉之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澄澈如琉璃,目光平静地掠过堂内诸位皇子公主,最终,极轻地在萧胤的方向停顿了一瞬。
萧胤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方才那点怨气瞬间烟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雀跃和紧张。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甚至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翊王殿下。”老太傅显然认得来人,放下书卷,上前微微拱手,“您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杜太傅。”萧霁拱手还礼,声音清泠温和,一如昨夜,“奉陛下旨意,自今日起,由我暂代诗赋经文一课。”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堂内顿时起了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几位年长的皇子面露讶异,伴读们则多是好奇与敬畏交织的目光。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叔身体孱弱,深居简出,极少过问事务,更别提入文华阁授课了。四公主萧玥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小声问旁边的三皇子:“三哥,这就是十二皇叔?”萧铭点了点头,目光也带着探究。
萧胤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没忘。他是以这种方式……进宫来了。
萧霁似乎并未察觉那些议论,或者说并不在意。他解下狐裘,交由内侍挂好,露出里面更显单薄的月白长袍。他走到讲席旁,对杜太傅温言道:“太傅请继续,我在旁聆听即可。”
杜太傅推让几句,见萧霁坚持,便也回到席上,继续讲解方才的经义。
萧霁便安静地立于一侧窗边,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上,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聆听赏景。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落在他侧脸和肩头,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静谧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可萧胤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
他的目光几乎黏在了萧霁身上。他看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自然垂落,看他鸦羽般的眼睫偶尔轻颤,看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昨夜零碎的记忆翻涌上来——冰凉指尖触碰脸颊的触感,那清冷中带着一丝药苦的气息,还有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焦急……
这个人,和他的父皇、和其他所有的皇叔、和这宫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完全不同。
一堂课终于在萧胤的心不在焉中结束。杜太傅刚宣布下课,萧胤便第一个站了起来,几乎想立刻冲到萧霁面前。
然而萧霁却先一步被二皇子萧锐和三皇子萧铭围住了,他们似乎有些学业上的疑问要请教。萧霁微微侧首听着,神色平和,偶尔颔首,低声解答几句。
萧胤抿紧了唇,站在原地,深紫色的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悦。他不喜欢他的兄弟们占据着皇叔的注意。那应该是他的……是他先发现……不,是皇叔自己答应来找他的。四公主萧玥则拉着五皇子萧钧,好奇地在一旁观望。
苏文卿凑过来小声道:“殿下,我们去用点心吧?”
“不去。”萧胤硬邦邦地回绝,眼睛仍盯着那边。
好不容易等那两位皇子走了,萧胤立刻抬步上前。可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而入,对着萧霁躬身道:“翊王殿下,陛下宣您即刻前往御书房议事。”
萧霁闻言,浅棕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微微颔首:“知道了。”
他转身,目光终于落回萧胤身上。看着小太子那明显带着期盼又有些赌气的眼神,他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柔和。
他走到萧胤面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太子殿下。”
离得近了,萧胤更能看清他眼底的静谧,以及那不易察觉的、深藏的一丝疲惫。
“课业可还跟得上?”他问,声音比方才对其他人时,似乎又温和了些许。
萧胤原本想质问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亮亮地看着他:“你……皇叔这就走了?”
“陛下召见,不得不去。”萧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歉意。他顿了顿,看着萧胤微皱的小脸,又道,“明日此时,臣还会再来。”
说完,他直起身,重新披上内侍递来的狐裘,系带时,指尖因寒冷而显得有些僵硬。
那狐裘看起来厚重,却仿佛丝毫无法为他驱散寒意。
萧胤看着他转身离去,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文华阁外的长廊尽头,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冲动,想要追上去,或者……或者做点什么。
但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才有些不甘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旁边还在窃窃私语的萧锐和萧铭,冷哼一声,率先走出了文华阁。
翌日,萧霁如期而至。
他讲授的内容与杜太傅截然不同。他不重章句训诂,更重意境与感悟。讲诗文,他不疾不徐地吟诵,声音清越泠然,如玉石相叩,将那些精妙的词句娓娓道来,仿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引人入胜。
他授课时,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会微微抬起,目光虚虚地落在半空,似乎透过眼前的众人,看到了文字背后更深远的世界。偶尔,他会轻轻蹙眉,似在斟酌某个难以言传的妙处;讲到兴之所至,那苍白的唇角会极轻微地扬起一个弧度,如同冰湖表面漾开的一丝涟漪,浅淡却真实。
萧胤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他发现自己其实记得很多诗赋,当萧霁念出上句时,下句几乎能自然而然地在他心中浮现。尤其当萧霁讲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时,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很久以前,也曾有人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这样念过。
他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
阁内所有目光,包括萧霁的,都落在了他身上。萧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太子会主动发问。
“太子殿下有何疑问?”萧霁温和地问。
萧胤站起身,紫瞳灼灼:“皇叔,这首诗,您以前教过我吗?”
萧霁似乎微微一怔,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沉淀下去,快得如同错觉。他静默了一息,方才缓缓道:“殿下为何如此问?”
“我觉得……很熟悉。”萧胤老实回答。
萧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复又移开,声音平静无波:“这首诗流传甚广,殿下或许在别处听过。”他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道,“殿下能感到熟悉,说明已初窥诗中意境,甚好。”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萧胤满意。他还想再问,萧霁却已移开视线,继续讲解下文。萧胤注意到,皇叔握着书卷的手指,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的几日,萧胤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在课后凑到萧霁身边。有时是询问课业——虽然大多是他早已懂的;有时是炫耀自己新得的玉扳指或宝剑;有时,仅仅是看着萧霁收拾书卷时那双骨节分明、却总透着青白之色的手。他总是抢在最前面,几乎不着痕迹地隔开了其他想靠近的兄弟姐妹。
他发现这位皇叔极其怕冷,文华阁内地龙已烧得极暖,他却依旧指尖冰凉,偶尔掩唇低咳时,单薄的肩背会微微颤抖,看得萧胤莫名揪心。
他还发现皇叔似乎畏光。每当午时阳光最盛,直射入阁内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微微侧身,避开那刺目的光线,浅棕色的眼眸也会轻轻眯起,长睫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日散学后,萧霁又被两位翰林院的学士请教问题,耽搁了些时间。萧胤耐着性子等在门口回廊下,看着萧霁终于脱身,披上狐裘走来。他的弟弟妹妹们早已各自散去。
“皇叔!”他迎上去。
萧霁停下脚步,看着他:“殿下还未回宫?”
“我在等皇叔。”萧胤说着,很自然地从身旁内侍手中拿过一个小巧的鎏金手炉,塞到萧霁手里,“这个给你,抱着暖和。”
那手炉是皇后刚赐给他的,西域进贡的样式,十分精巧。
萧霁看着被强行塞入手中的暖炉,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怔忡。他抬眼,看向小太子那双写满直白关切的深紫色眼睛,沉默了片刻。
廊下的寒风吹起他几缕未束好的墨发,拂过苍白的脸颊。
“……多谢殿下。”他没有推辞,只是将手炉更拢入袖中一些,声音依旧清淡,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天寒,殿下也请早些回宫。”
“嗯!”萧胤用力点头,看着他捧着自己给的手炉,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陪着萧霁慢慢往宫门方向走。
“皇叔,你明日还来吗?”
“来的。”
“后日呢?”
“若无意外,便会来。”
“那……你能不能教我练字?”萧胤忽然问道,“太傅总说我的字有形无神。”
萧霁脚步微顿,侧头看他。小太子仰着脸,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种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想要更靠近的渴望。
浅棕色的眼眸中流过一丝复杂的微光。萧霁终是轻轻颔首:“若殿下不嫌臣字拙,自当尽力。”
萧胤顿时笑开来,眉眼飞扬,那灿烂的神色驱散了他脸上最后一丝病后的孱弱,显得生机勃勃。
将他送至东宫附近,萧霁便停步告退。
萧胤站在原地,看着那月白色的清瘦身影捧着那个小小的手炉,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寒风卷着残雪吹过,萧胤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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