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得了皇叔允诺教导练字,萧胤便着了魔般日日临帖不辍。东宫书案上的宣纸堆叠如山,墨香几乎浸透了帷帐。他较着劲,非要写出令皇叔真正颔首的字来不可。
这日午后,他终于临就一幅自认尚可的《白雪歌》,墨迹未干便小心卷起,揣入怀中暖着,提前溜出了东宫。寒风扑面,他却浑不在意,一心只想快些赶到文华阁,或许能赶在皇叔到来前,先将这字置于他案上。
途径御花园时,满目积雪皑皑,红梅怒放,冷香袭人。他本欲快步穿过,一阵断续却清越的琴音却随风飘来,拽住了他的脚步。
那琴声……极不寻常。并非宫中乐师所奏的雍容华贵,也非宴饮时的喧闹喜庆。它时而低回如幽咽泉流,时而空灵若雪山鹤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旷远,丝丝缕缕,扣人心弦。
鬼使神差地,萧胤循声望去。
梅林深处,积雪压枝,红白相映,恍若仙境。一袭青衣身影背对着小径,坐于覆雪的石凳上,墨色斗篷随意搭着,几乎与如瀑般垂落的未束墨发融为一体。面前,一具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置于石案。
是皇叔。
萧胤霎时屏住了呼吸,下意识闪身躲入一株老梅树后,心脏怦怦直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叔。褪去了代表亲王身份的月白宫袍,未束发,未佩冠,甚至未披那件仿佛长在他身上的御寒狐裘,只一身单薄青衣,罩着件白色斗篷,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清瘦,与这冰天雪地、冷香寒梅奇异地契合。
修长如玉的指尖在琴弦上拨、挑、抹、勾。初时音律略显生涩断续,似在寻找久违的韵律。渐渐地,琴音连贯起来,如月下松涛,如山间云涌,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与孤高,在这寂寥园中缓缓流淌。
寒风掠过,吹落红梅上的细雪,也拂起他如墨的发丝与宽大袖摆。侧脸线条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清俊冷冽,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浅棕色眸中所有情绪,整个人仿佛已与琴、与雪、与梅融为一体,遥远得不似凡尘中人。
萧胤看得痴了,几乎忘了呼吸。他看见皇叔微微蹙了一下眉,指尖在某处略作停顿,似在斟酌一个难以捕捉的音韵;又见他极轻地吸了口气,苍白的唇角抿起,继而一串滚拂如流水倾泻,带着决然之意。
一阵风过,送来更浓郁的梅香,也捎来一丝极清淡、却被寒风勾勒得清晰的药苦气。
萧胤的心口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攥紧了。他觉得此刻的皇叔,不再是文华阁里那位温和疏离的师长,也不再是除夕夜那个出手相助的陌生人。他像一座孤悬于冰雪之巅的玉山,周身弥漫着一种深切的、难以言说的孤独,仿佛世间一切喧哗都与他无关,也无人能真正走近。
他甚至忘了自己怀中的字卷,忘了要去文华阁的目的,只是呆呆地立在梅树后,听着那仿佛能涤荡心灵的琴声,看着那清瘦脊背挺直的、仿佛随时会随风雪化去的背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清冷空气中盘旋良久,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入寒空。
万籁俱寂,唯闻风过梅枝的细微簌簌声。
萧霁静坐了许久,方才缓缓收回手,指尖因寒冷与用力而泛着明显的红。他垂眸望着琴弦,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随即又被一阵低抑的轻咳攫住。单薄的肩背微微颤抖,咳声闷在胸腔里,听得人揪心。
咳声渐止,他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坠落,却重重地砸在了萧胤的心上,砸得他鼻尖发酸,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他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跑了出来,踏着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
“皇叔!”
萧霁闻声,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迅速将方才外泄的情绪尽数收敛。他转过头来,看到跑得脸颊微红、气喘吁吁的萧胤,浅棕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被惯常的温和覆盖,只是那温和之下,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未能及时掩去的倦意。
“殿下?”他声音依旧清泠,却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怎么在此?”
“我……我路过!”萧胤跑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在他和那架古琴之间来回移动,胸腔因奔跑和而起伏着,“皇叔,你弹得……真好听!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
萧霁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意极淡,如同雪地上一点微光:“雕虫小技,殿下过誉了。”他说着,伸手便要去收拾琴具,动作间,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
萧胤却抢先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一直紧紧揣在怀里的那卷字纸掏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雀跃道:“皇叔你看!这是我写的字!我练了好久的!”
那纸卷被孩子的体温焐得温热,边缘甚至有些被汗水浸湿的痕迹。
萧霁动作顿住,看了看那双亮得惊人的紫瞳,终是接了过来。他垂眸,缓缓将纸卷展开,动作细致而专注。
纸上是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笔触尚显稚嫩,架构亦未完全脱去孩子的笨拙,但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无比的认真和用力,透着一股想要被认可的热切期盼。墨迹浓淡不一,可见书写时的反复斟酌。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久久未动。寒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未束的墨发,拂过苍白的面颊,他也恍若未觉。时间静默流淌,久到萧胤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不安取代,小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
终于,萧霁抬起了眼。
雪光澄澈,映得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如同最通透的琉璃,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萧胤小小的、紧张的身影,以及一种萧胤完全看不懂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那其中有欣慰,有追忆,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还有许多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极为温柔的微光。
“……写得很好。”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甚至带着一丝极轻微的哑,“比臣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他伸出手,指尖依旧冰凉,却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了萧胤发梢和肩头落下的几点细雪。那触碰短暂而清晰,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天冷,殿下该回去了。”他轻声道,目光仍停留在萧胤脸上。
“那皇叔呢?”萧胤急忙问,生怕他独自留在这冰天雪地里。
“臣……”萧霁的目光掠过琴,掠过眼前疏影横斜的梅林,最后落回萧胤被冻得微红的小脸上,“也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抱起那具颇为沉重的古琴。萧胤立刻抢上前,主动抱起那个相对轻巧许多的琴盒,紧紧跟在身侧。
两人并肩,踏着积雪,缓缓走出寂静的梅林。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一大一小,蜿蜒相依。
寒风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刺骨。
萧胤悄悄侧头,望着皇叔清冷的侧颜,忽然小声开口:“皇叔。”
“嗯?”萧霁应道,并未低头,声音融在风里。
“你以后……”萧胤顿了顿,鼓足勇气,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期待,“还能弹琴给我听吗?就弹刚才那首……”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只有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和风声。
良久,寒风送来了他清淡却清晰的回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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