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将尽,寒意却未减分毫。
自梅林听琴那日后,萧胤心中便像是被那清越琴音烙下了一个印记。他练字愈发刻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连皇后都惊动了,特意差人送来上好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又温言叮嘱他莫要熬坏了眼睛。
这日午后,萧胤正对着新帖一笔一划地揣摩,近侍谢德顺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殿下,翊王殿下往文华阁去了。”
萧胤立刻搁下笔,抓起那卷他反复修改了数次的字,起身便走。
“殿下,披风……”谢德顺捧着狐裘追到门口,却只看到太子杏黄色的背影已消失在廊庑转角。
萧胤一路疾行,赶到文华阁时,却见阁内气氛不同往日。不仅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在,连平日此时应在批阅奏章的父皇竟也赫然在座。
皇帝萧霈身着常服,坐于上首,神色虽略带疲惫,眉目间却有着一丝难得的舒缓。他并未在意下方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的皇子公主们,目光只落在窗前那人身上。
萧霁正临窗而立,依旧是一身月白袍,侧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枯枝上一只蹦跳的雀鸟。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却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仿佛阳光都无法温暖他分毫。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帝王注视恍若未觉。
萧胤放轻脚步进去,依礼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这才收回目光,对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常:“起来吧。今日朕得闲,也来听听你们十二皇叔讲学。”他的目光扫过萧胤手中紧握的纸卷,并未多问。
萧胤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心却悬了起来。父皇在此,他还能如往常那般凑到皇叔身边吗?
很快,萧霁开始授课。今日讲的是《诗经》中的《蒹葭》。他的声音依旧清泠平和,解读诗意时,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悠远怅惘。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低声吟诵,浅棕色的眼眸望着虚空某处,似在追寻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皇帝萧霈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萧霁。那目光深沉复杂,有关切,有欣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宠溺。
萧胤敏锐地察觉到了父皇对皇叔那种非同寻常的在意。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像是骄傲——看,这就是我皇叔;又像是……一种模糊的领地意识,不愿旁人过多地注视属于他的发现。
即使是父皇,也不行。
课至中途,萧霁忽然掩唇,侧过头低低咳嗽了几声,肩背轻颤,虽极力隐忍,仍透出几分难受。
皇帝眉头立刻蹙起,不等内侍动作,竟亲自执起案上一直温着的茶盏,递了过去,声音是罕见的温和:“长钰,喝口热茶润润喉。”
这一声“长钰”唤得自然亲昵,让底下几位皇子公主都悄悄交换了惊讶的眼神。谁都知道父皇威严,即便对太子也少有如此外露的关怀。
萧霁微怔,旋即接过茶盏,低声道:“谢皇兄。”他垂眸啜饮了一口,苍白的唇瓣沾了水色,略添了一丝生气。
皇帝看着他喝下,眉头才稍稍舒展,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身子才好些,便又逞强。郑玉是怎么当的差?”这话虽是责备近侍,关切之意却全然指向萧霁。
萧霁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不怪他,是臣弟自己疏忽。”
皇帝似还想说什么,但见萧霁神色疏淡,终是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只道:“待会儿散了学,朕让太医署再送些温补的药材过去。”
“谢皇兄。”萧霁依旧是那副平淡模样,仿佛承受天子如此关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萧胤在一旁看着,小手在袖中悄悄握紧。他从未见过父皇对谁这般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皇叔他……究竟有什么特别?
好不容易熬到散学,皇帝似乎还有政务,起身先行离去。众皇子公主也依次告退。萧胤立刻抓起他的字卷,快步走到正低头整理书案的萧霁身边。
“皇叔!”
萧霁抬起头,见是他,眼中那层面对皇帝时的疏淡似乎融化了些许,露出底下惯有的温和:“殿下。”
萧胤将字卷递上,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盼:“我重新写了一遍,皇叔看看可有进益?”
萧霁接过,仔细展开。这次的字的确比梅林那日又工整了不少,笔力也隐约透出些锋锐之气。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殿下进步神速,假以时日,必能自成风骨。”
得到肯定,萧胤顿时笑逐颜开,深紫色的眼瞳里光彩流转。但他立刻注意到萧霁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以及那在暖阁中仍冰凉的手指。
“皇叔,你是不是很累?”他小声问,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父皇也说你该好好休养。”
萧霁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表达关心。他看着孩子纯挚的眼眸,浅棕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随即化为更深的温和:“臣无碍。劳殿下挂心了。”
“那你明日还来吗?”萧胤追问,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萧霁的一片衣袖角,仿佛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这个下意识的、带着依赖意味的小动作,让萧霁的目光柔软了下来。他并未抽回衣袖,而是极轻地反手,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萧胤的手背,如同一个无声的安抚。
“来的。”他承诺道。
这时,一名中年内侍躬身入内,是皇帝身边得用的首领太监,态度恭谨异常:“翊王殿下,陛下吩咐,请您移步暖阁用一盏冰糖燕窝羹,说是御膳房刚依古法炖好的,最是润肺滋阴。陛下处理完紧急政务便过来。”
萧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但很快便掩去。他对着那内侍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回禀皇兄,臣弟稍后便去。”
内侍退下后,萧霁看向仍抓着他衣袖的萧胤,温声道:“殿下,臣该过去了。”
萧胤这才有些不舍地松开手。他看着皇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又浮了上来。父皇对皇叔……好得过分了。连他生病时,父皇也未曾如此事无巨细地关切过。
他闷闷不乐地走出文华阁,却没回东宫,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通往宫外翊王府马车必经的宫道附近,寻了个避风的角落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在近侍郑玉的陪同下缓缓行来。萧霁的脸色似乎比在文华阁时更白了些,步履也略显虚浮,仿佛刚才那盏燕窝羹和帝王的关怀并未能真正滋养他分毫。
“皇叔!”萧胤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萧霁停下脚步,看到他,眼中再次露出讶色:“殿下怎么还在此处?”他看了看天色,“风大了,早些回宫才好。”
“我……我就想送送皇叔。”萧胤仰头看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珐琅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萧霁手里,那手炉比他上次给的那个更小巧些,却显然更贵重,“这个比上次那个更暖和一些,皇叔拿着。”
萧霁看着手中那枚还带着孩子体温、镶嵌着宝石的精致手炉,一时无言。他抬眸,深深看了萧胤一眼。小太子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纯粹的、滚烫的关切。
寒风卷起两人的衣袍。萧霁沉默片刻,终是没有推拒,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手炉握紧。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似乎透过冰冷的指尖,悄然渗入血脉。
“……多谢殿下。”他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萧胤看着他收下,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皇叔明日一定要来!”
“好。”萧霁颔首。
得到承诺,萧胤这才心满意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那杏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萧霁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过分精致华丽的手炉,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微凸的花纹,浅棕色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融散在寒风里。
郑玉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车备好了。陛下方才又遣人来问,您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霁抬眸,望向巍峨宫阙深处,目光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疏离。
“回府吧。”他淡淡道,将手炉拢入袖中,转身步入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寒风,也隔绝了那一道来自深宫、始终追随着他的、复杂而沉重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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