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刚刚立春,连日阴霾散去,天空透出些许脆弱的湛蓝,阳光稀薄地洒在宫墙积雪上,折射出细碎光芒,却带不来多少暖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冬末春初特有的、潮湿而清冷的气息。
文华阁内,地龙依旧烧得旺,熏得人脸颊发烫。
萧胤有些心浮气躁。指尖的紫毫笔转了又转,目光不时瞟向窗边那个空着的位置。皇叔今日迟了。这极不寻常。往日他总是最早到,最晚离,安静得仿佛本就是阁内的一件摆设。
下方的二皇子萧锐与三皇子萧铭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看好戏的意味。四公主萧玥则小声逗弄着昏昏欲睡的五皇子萧钧。伴读苏文卿担忧地看了太子一眼,低声道:“殿下,许是翊王殿下有事耽搁了。”
萧胤抿紧唇,没说话,深紫色的眼底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想起昨日散学时,皇叔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白,咳嗽也密了些。那个珐琅手炉……他是不是根本没带回去用?
又等了一刻,连授课的老太傅都频频望向门口时,那扇雕花门终于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月白清瘦的身影,而是皇帝身边那位首领太监。他对着太傅和诸位皇子公主躬身一礼,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陛下口谕,翊王殿下微染风寒,需静养两日。今日诗赋课暂由翰林院李学士代授。”
阁内静了一瞬。
萧锐几乎立刻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拖长了调的“哦——”,被太傅瞪了一眼才收敛。萧玥眨了眨眼,小声对萧铭道:“十二皇叔又病了啊……”语气里略带惋惜。
萧胤却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风寒?静养?昨日分别时还好好的!是那碗冰糖燕窝羹不对?还是昨日在暖阁受了风?父皇明明那般关切,怎么还是……
他脑中乱糟糟的,一股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恼怒的情绪堵在胸口。李学士何时进来的,讲了什么,他全然未听进去,只死死盯着那个空荡荡的窗边位置,仿佛要将那地方盯出个人影来。
好不容易熬到散学,萧胤第一个冲了出去,甚至没理会苏文卿的呼唤。他径直朝着翊王府马车平日停靠的宫门方向跑去。
然而宫门外,那片熟悉的空地上,并无翊王府那辆朴素青帷马车的踪影。
萧胤的心猛地一沉。
“殿下是在寻翊王府的车驾?”守门的侍卫长认得他,上前恭敬道,“翊王府一早便来人禀了,王爷需静养,这几日都不进宫了。”
都不进宫了……
萧胤愣在原地,初春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他忽然觉得,那日梅林中感受到的、皇叔周身那种遥远的孤独,并非错觉。他像一座被云雾环绕的孤峰,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难以接近,连父皇那般炽热的关怀,似乎也无法真正温暖他分毫。
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十一岁的太子。他拥有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尤其是他最想抓住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对谢德顺端来的精致点心看也不看,只闷闷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枯枝上零星冒出的嫩芽发呆。
“殿下,”谢德顺小心翼翼地上前,“您午膳就没用多少,这般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住?若是让陛下知道……”
“闭嘴。”萧胤烦躁地打断他,声音闷闷的。
谢德顺噤声,无奈地退到一旁。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萧胤一怔,连忙起身整理衣袍。话音刚落,皇帝萧霈便已走了进来,神色带着一丝匆忙后的疲惫,眉宇间蹙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在殿内一扫,落在案上丝毫未动的点心上,眉头蹙得更紧:“朕听闻你今日在文华阁心神不宁,午膳也未好生用?可是身体不适?”说着,竟伸手过来欲探他额头。
萧胤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低声道:“儿臣无事。”
皇帝的手顿在半空,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只叹道:“是因为你十二皇叔病了?”
萧胤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走到主位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烦忧与心疼:“长钰他那身子……你是知道的。每年冬春之交最是难熬。昨日朕瞧着便觉他气色不好,强留他用了盏羹,本想让他暖一暖,谁知……唉,还是朕心急了。”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责,仿佛萧霁的病是他一手造成。
萧胤听着,心里那点对父皇的微妙怨气忽然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力。原来强大如父皇,也有无法如愿的时候。
“太医去看过了吗?”萧胤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去了。”皇帝颔首,“说是旧疾引动,受了寒,需得好生静养,不能再劳神。”他看向萧胤,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胤儿,你十二皇叔教授你们课业已是勉强,你莫要再拿些琐事去扰他休养,可知?”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萧胤一下。琐事?他练字、送手炉……在父皇眼里,都是给皇叔添乱的琐事吗?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低声道:“儿臣知道了。”
皇帝似乎满意了他的答复,又叮嘱了几句要好生吃饭功课,便起身离去,背影依旧被国事与家事缠绕着,显得沉重。
皇帝走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萧胤沉默地坐了很久。忽然,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宣纸,磨墨,执笔。
这一次,他临的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诗赋,而是《孝经》。
一笔一划,极其用力,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担忧与焦躁,都倾注到这浓黑的墨迹之中。
谢德顺在一旁看着,不敢出声劝阻,只觉得今日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混着担忧和倔强的劲儿,格外让人心疼。
翊王府,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热浪烘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几乎压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萧霁裹着厚重的狐裘,靠在软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上不见丝毫血色。他闭目蹙眉,似乎连呼吸都带着隐忍的吃力。额上覆着一块冷帕子,很快便被热气烘温了。
郑玉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下他额上已温的帕子,又端来一碗刚煎好的药,声音压得极低:“王爷,该用药了。”
萧霁缓缓睁开眼,浅棕色的眼眸因发热而显得有些湿润,却依旧清明。他看了一眼那浓黑的药汁,并未立刻去接,反而轻声问:“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郑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陛下遣人来问过三次了,赏了不少珍贵药材。太子殿下那边……并无动静。”他顿了顿,补充道,“文华阁今日是李学士代的课。”
萧霁沉默片刻,伸手接过药碗。指尖冰凉,与滚烫的碗壁形成鲜明对比。他并未犹豫,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早已习惯。
喝完药,他缓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隔着紧闭的窗扉,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风声呼啸。
“他……”萧霁的声音极轻,带着病后的沙哑,“怕是又要闹脾气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郑玉低头:“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但聪慧懂事,想必能体谅王爷需静养。”
萧霁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含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但愿吧。”他闭上眼,不再说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郑玉悄声收拾了药碗,为他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病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又一场倒春寒,似乎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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