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里面氤氲的茶香、茉莉的清芬，以及苏逾身上那股令人心慌意乱的气息。
凌澈几乎是撞出门的，脚步踉跄而急促，像一只被无形的猎手惊飞的孤鹤。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穿过回廊顶棚攀爬的藤蔓，在他身上投下晃眼的光斑，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与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形成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那句英文——“Looking for someone to watch the autumn lotuses with…”——如同最顽固的魔咒，在脑海里疯狂回旋、震荡，每一个字母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拙政园淡蓝色的票根影像，苏逾捻起它时指尖那随意的触碰，还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解读的怅惘……这些碎片在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切割、组合，最终都指向那个让他几乎窒息的问题：他在等谁？那个能和他一起看秋荷的人，是谁？
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耳廓上血液奔涌的脉搏跳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学生嬉闹声。凌澈背靠着冰凉的白墙，墙砖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份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悸动和羞耻感强行压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草木和旧建筑混合的、属于平江中学特有的气息，但此刻，他鼻腔里萦绕不去的，依旧是办公室里那缕挥之不去的茉莉幽香，混杂着碧螺春清冽的微涩。
他不能这样失态。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混沌的思绪。
他是凌澈。
年级第一的凌澈。
那个永远冷静、理智、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凌澈。
他绝不允许自己因为一张小小的票根、一句暧昧不明的英文批注，就彻底乱了方寸。
他猛地直起身，强迫自己挺直了微微颤抖的脊背，下颌线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脸上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已经强行凝聚起一层坚冰般的屏障，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封锁在深处。
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皮鞋底敲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带着某种自我鞭策意味的回响。
他没有回教室，也没有走向任何有人的地方，而是像一只受伤后急于寻找巢穴的兽，径直走向了校园深处那座被高大梧桐和香樟环抱的、宛如避风港的图书馆。
推开图书馆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油墨、以及木质书架在漫长时光里沉淀出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恒定的凉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镶嵌的彩色玻璃，在磨得发亮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这里安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管理员偶尔轻微的咳嗽声。
几个零星的学生散落在宽大的阅览桌旁，埋头于书本，无人抬头。
凌澈径直走向最里面、光线最幽暗的那个角落。
那是他固定的位置，一张厚重的橡木桌紧靠着布满爬山虎的落地长窗，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影婆娑，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拉开沉重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量子力学导论》，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试图用这冰冷的物理世界的规则来镇压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当他翻开书页，那些熟悉的公式、艰深的符号，此刻却像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无法进入他的思维。
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离书本，飘向窗台。
窗台上，放着一个和他办公室窗台上一模一样的白瓷小花盆。里面也栽着几枝茉莉。
细嫩的枝条，紧紧闭合的白色花苞，在透过竹影的斑驳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而洁白。这是图书馆那位和蔼的老管理员，几天前特意从苏逾桌上那盆茂盛的茉莉上讨要来的分枝，小心翼翼地栽好，摆放在这个安静的角落，说是“给爱读书的孩子添点生气”。
此刻，这几枝茉莉，却成了最尖锐的提醒。
那清幽的、固执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霸道地驱散了旧书的气味。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到瞬间就将他拉回那个弥漫着茶香、茉莉香和令人窒息心跳的办公室。
苏逾温和的笑容，他递过碧螺春茶杯时修长的手指，他捻起拙政园票根时指尖那随意的动作……所有的画面，伴随着那句该死的英文批注，再次无比清晰地、带着灼热的温度，狠狠地撞进凌澈的脑海！
他猛地闭上眼睛，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无孔不入的联想。
指甲在掌心的嫩肉上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丝毫无法撼动那盘踞在心底的混乱影像。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在晦涩的量子场论公式旁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凌澈愕然睁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异常的冰凉和湿意。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流泪了？
为了一张票根？
为了一句批注？
为一个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邀约？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羞耻、愤怒和对自己软弱无能的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合上那本厚重的《量子力学导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邻近几个学生被惊动，诧异地抬头看向这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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